司夜染麵掩千年寒霜,目光如涼刃。不急不慢,卻刀刀見血,向涼芳斫來。


    「你當真以為,從彼時你們四人到我身邊時,我便不知你是何樣人物?我留你活到今日,是真的不知道你明裏暗裏都做過何樣的事麽?」


    「我之所以留你活到現在,一來是憐惜你好歹是個可用之才,又曾與蘭公子投緣,叫她從你身上學些經驗教訓;更要緊的是,你畢竟是曾誠用性命相托之人……你縱也有該死之事,可是他替你死過了。」


    「我便給了你機會,任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也曾希望你好好地活下來,一改前非……可惜,你不中用,是你親手毀了這一切。咼」


    .


    涼芳一向都知道,司夜染這人雖然年紀極小,今年也不過剛十七,卻城府極深。尤其越是遇到重要的事,說起要緊的話時,反倒語氣越發平靜無波,語速益發不疾不徐。聽起來仿佛他自言自語,或是娓娓道來,可是反倒叫人心魂俱顫,一直冷到骨頭裏去。


    可是涼芳倒並不在乎,他隻靜靜聽著,甚至唇角含著微笑。


    事已至此,驚慌又有什麽用呢?再說他知道自己與司夜染之間,早晚有這樣撕破臉的一天醣。


    司夜染不會放過他,他同樣也不會放過司夜染。


    於是當聽見司夜染又提到曾誠時,他決定不再沉默。抬起眼來,也一如司夜染一般,不疾不徐、平心靜氣地道:「難得大人又提到曾尚書。原來大人還沒忘了曾尚書的死。」


    「那卑職倒要細問大人一句:曾尚書究竟為何而死?大人千萬不要說那是因為曾尚書貪墨了銀子,大人與卑職都心知肚明,曾尚書絕不是貪財的人!」


    「那曾尚書貪墨那麽大一筆銀子,是做什麽用的?或者說他是替誰貪墨這麽一大筆銀子的?後來這銀子又哪兒去了?他既然明明是代人受過,怎麽隻有他死了,而那個背後的人卻一直沒有揭穿身份,為什麽——還能鮮衣怒馬地活在這個世上,啊?」


    兩人之間的情勢,至此陡然一轉。先前都是司夜染占優,質問涼芳;而此時司夜染則垂下頭去,無言以對,反倒是涼芳氣勢上揚。


    涼芳卻得意不起來,淒涼一笑:「大人果然答不上來,是不是?我便知道,曾尚書既然非要將自己的案子向你揭發,此事便一定與你有關!司大人,我也不會讓曾尚書就這麽白白死了的。」


    司夜染聽完,反倒咯咯一樂。少年特有的清甜音色,混入閻羅一般陰森笑聲,叫人不寒而慄:「涼芳,你是正式向本官宣戰了是麽?」


    涼芳淡然抬眸望來:「宣戰?不敢。你我都是皇上的奴才,置身的都是皇上的宮城,又哪裏會有『戰』?不過是看你我將來的路,誰走的更順,誰更能擁有皇上和娘娘的寵信,誰更有機會——拿捏住對方的短處罷了。」


    涼芳說著朝司夜染拱拱手:「卑職自問沒有大人手裏的騰驤四營,沒有大人的靈濟宮,更沒有大人的——蘭公子。所以卑職不會奢望親手要了大人的命,不過卑職會——藉助皇上的刀,名正言順地要了大人的命。」


    「大人,卑職還有公務在身,這便告辭!」


    司夜染眯眼望住涼芳背影:「涼芳,本官在此答應你,待得你來日人頭落地,本官會將你葬在曾誠身邊。」


    涼芳一眯眼,卻朗聲一笑:「如此,便謝過大人了。卑職卻擔心,將來大人卻會屍骨無存,今生無緣與蘭公子同墓而眠呢!」


    .


    司夜染迴到靈濟宮,下馬便問蘭公子可迴來了。初禮提了一口氣,低聲道:「迴來了。不過沒迴聽蘭軒,而是去了——清梅塢。」


    司夜染便一皺眉,急忙奔赴清梅塢。


    已是八月,清梅塢裏自然沒有梅花。蘭芽卻還是坐在梅林裏,看見他來,抬眸望來:「大人,您說這清梅塢裏,怎麽會這麽冷清?梅花落盡,梅姑娘怎麽也沒了影蹤?」


    司夜染金黃的飛魚服,瀲灩穿過梅林而來,目光凝重。


    蘭芽便笑了:「她還在宮裏當值,是不是?是貴妃娘娘一時半刻也離不開她,所以她縱然是知道了大人迴京,卻也一時半刻脫不開身,才無法迴來相見呢。」


    她巧笑倩兮,目光輕靈,宛如這梅林裏終於綻放了一朵紅梅。可是她的目光——卻是這樣的哀傷。


    她笑著走上前來,握住他手臂:「大人今兒進宮去,一定去見過梅姐姐了吧?梅姐姐見了大人,一定高興得很吧?大人快與小的說說,大人跟梅姐姐說了什麽親熱的話——小的不是拈酸,小的是真的替梅姐姐高興。大人求你,快說與小的聽聽,小的聽了才能放心。」


    司夜染一翻腕,狠狠攥住蘭芽的手,說不出話來。


    他什麽都瞞不過她,他知道。他隻是想徒勞地將一切再向後推延幾日,不要叫她剛經歷過煮雪和花憐的傷心之後,馬上便再經歷一迴傷心。


    他便垂下頭去,又推開了她的手,繃起臉來問:「那你呢?想來你今兒一定迫不及待去見了


    秦直碧。他見了你一定歡喜得緊吧,你也必定是歡喜——瞧瞧,今兒竟穿得這麽齊整,還是青金的料子。嘖,扇子也是新換的,倒是好眼力,挑的果然是我叫他們做的最好的那一把。素麵兒送進來,原留著給你自己畫的;那些畫工的筆法,你根本瞧不上。」


    這般拈著酸味兒彼此試探,原本是他們兩個之間熟得不能再熟的戲碼,於是兩人演來都是信手拈來,毫不費勁。可是兩人卻何嚐都不明白——此時哪裏還有心情真的拈酸吃醋?


    蘭芽便也垂下頭去,勉力一笑:「是啊,歡喜得緊。一年沒見,他長大了。隻可惜我的個兒卻銼住了,怎麽都不長。」


    他便作態冷哼一聲,轉身甩手就走。


    蘭芽立在扶疏綠影裏,揚聲喚:「大人!你別想就這麽走了,更別以為又能用這樣的法子唬弄過我去……你先告訴我,梅姐姐究竟出了什麽事!」


    司夜染隻得提了一口氣:「她,自盡了。」


    蘭芽隻微微頓了一下,踉蹌一步扶住身旁梅樹,便斷然搖頭:「不可能!梅姐姐若去了……便必定是有人害她!」


    她說完便腳底一虛,初禮驚唿著跑上來:「蘭公子!」


    司夜染卻更快,已然將她抱入懷中。她跌入黑暗前,隻疲憊地抬眼朝司夜染說:「……大人,我是不是與花有仇啊?」


    接下來,黑暗便鋪天蓋地而來。


    她在昏睡裏想起當年娘親親自帶著女眷在家宅裏種花。她那時年紀小,不管不顧地便隨意將喜歡的花兒種在一起,然後便每日裏盼望它們快快長大,快快開花兒。這樣她就能一次性擁有全部最喜歡的花兒了。


    可是等啊等啊,嫂嫂、嫂嫂陪嫁的丫頭、甚至廚娘家的閨女種的花兒都長大了,開花兒了,可是她的花兒卻遲遲不開,甚至有的夭折而亡。


    她便賭氣去找娘親理論,說娘親偏心眼兒給了她最不好的花種。娘親便攬住她笑,說不是花種不好,是她不懂種花養花的道理。娘親說這世上便註定有些花兒相生相剋,隻可各自領一片風光,卻不可比鄰而居。這未必是誰對誰錯,這隻是物競天擇。


    她叫蘭芽,是花兒。花憐是花兒,花憐死了;梅影是梅,也是花兒,於是也死了……是不是就因為她們一個個的都被她收攏到了身邊,便都被她「欺」死了?


    倘若她不那麽做,不將她們收攏到身邊,那她們是不是還會在自己的世界裏,恣意熱烈地盛放著,獨享她們自己原本的風華?


    ……都怪她,都是她的錯。


    .


    蘭芽睡了不久便醒了。醒來便心平氣和地起身,跟雙寶要食材,說要下廚房。


    雙寶嚇傻了,急忙借準備食材的藉口撒腿就往觀魚台跑,報告給了司夜染。


    司夜染正與藏花說話,聞言兩人便都騰地站起來。


    藏花本更靠近門口,卻還是收迴腳步來,自袖口裏暗自握拳,然後道:「大人先去看看她吧。小的先告退。」


    藏花的小動作自是都瞞不過司夜染,他便一皺眉:「本官還有話與雙寶說。花,你先去替我瞧瞧她。不過記住,有些話不宜叫她此刻便知道。」


    藏花倒笑了:「小的才不去!見了她,小的免不得又跟她吵起來。算了,大人去吧,小的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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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想念花的,這一刻後悔要我寫花了吧?下午更湯sir,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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