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船南下。


    蘭芽一身墨綠飛魚服,錦袍華貴,高立船頭。


    水天開闊,她身前背後金線刺繡的龍形飛魚,映著水色天光,仿佛隨時都要衝破錦緞,沖天而出。


    蘭芽立在船頭,眯眼看自己統領的這幾艘大船,腦海中迴映的卻是從前那一迴,高高仰望司夜染錦袍華貴,凝立船頭黃羅大傘之下的情景。


    彼時她還恨他,卻也還是忍不住在望見他的那一刻,無法唿吸候。


    前後映照,宛如一境。可是她卻明白,縱然此時的自己也是一臉的冷冽,一身的傲骨,可是終究氣場上遜色了他一籌。


    他身上有一股——蘭芽閉上眼睛,努力壓下心悸;可是縱心悸,卻不能否認的——王者之氣磐。


    蛟龍隻待雲雨,終非池中物也。


    於是他寧肯偽作太監,忍辱負重、苦心孤詣,隻為登臨今日高位,隻待唿風喚雨,便是從者雲集!


    而她自己,並非刻意,卻也不可免地距離那些雲雨越來越近。她此時便忍不住躊躇,她該將側身退避,叫那些雲雨順利圍攏到他身邊;還是應該橫身阻擋,不叫這天下又是一番地覆天翻?


    立在船頭,眼前是波濤翻湧,蘭芽便也壓不住自己心下的波濤翻湧。正在自惱,卻一錯眼,瞧見司夜染一身白衣,從船艙中走了出來。


    別說蘭芽,這船上的眾人都驚了一下。


    以司夜染身份,那一身錦繡華服,是何等的尊貴,也更是他權勢的象徵。可是此時,怎麽說脫就脫了,還換上了一身象徵「無功名利祿」的白衣來?


    他既出來,這船頭蘭芽便有些站不穩,隻得下船來,迎著他走過去。悄然示意周遭人的反應,低聲道:「大人怎麽這副打扮出來了?」


    司夜染一臉的不豫,嘩啦將手上一柄大大的扇子甩開,在身前搖了幾搖:「反正本官在皇上那已是得了個名聲……」


    蘭芽心下不由得一跳,便紅著臉問:「皇上與大人說了什麽?」


    司夜染傲然抬起下頜,瞭望江天:「……皇上說,風聞本官,嗯,頗懼內寵。」


    蘭芽一愣,隨即嗆著,死死咬著唇不敢咳嗽出來。臉卻漲紅。


    司夜染銀瞳裏漾著傲慢,卻悄悄兒垂眸細細打量著她的反應,緩緩說:「既然如此,本官駁也駁不得,這一迴船上的事便索性都由得你。隻叫蘭公子你錦袍加身,本官隻素衣相陪便罷。」


    蘭芽心下狠狠一暖,卻不可言說,隻妙目一轉,灼灼而笑:「倒也沒錯。此番南下,皇上說得明白,本公子才是欽差正使。大人官階縱遠在本公子之上,然總高不過『欽差』二字去。大人這樣做,倒極剔透,本公子賓服。」


    司夜染輕輕咬牙:「瞧,當了欽差,氣度上便果然不同。從前在本官麵前一直卑稱『小的』,眼下卻已趾高氣揚自稱『本公子』了。」


    蘭芽也不惱,更不反駁,隻是一笑揚眉,向上挑了挑下巴。


    本來就是這樣,怎地,不服麽?


    這般眾目睽睽之下,司夜染倒有些不自在,便硬生生錯開目光去,不敢去接她的巧笑凝睇。擺了擺袖口道:「這一行,你倒帶了些古怪的人。」


    蘭芽便慧黠接道:「可不,大人便是頭一個呢!本公子想來,這天下定沒幾個人能猜著本公子這迴是帶了大人同來。」


    司夜染說的那幾個「古怪的人」,分別是菊池、秋蘆館美婢;隋卞;再加上刑部的「黑白雙煞」:邢亮和葉黑。


    在外人眼裏,這些看似毫不搭界的人湊在一起,無疑是個古怪的組合。


    這些人被她分別安置在後頭的那兩艘船上。菊池和秋蘆館美婢一艘,隋卞與黑白雙煞一艘,彼此不叫任意照麵。


    蘭芽迴首也望向那兩艘跟隨而來的官船,悠然道:「實則我還想帶著李夢龍同來呢。後來,倒也作罷了。」


    司夜染也啞然失笑:「他正負責替皇上調理身子,你連他也敢要?」


    蘭芽卻眯起眼來盯住司夜染,麵上並無笑意:「他既然是配藥的主角,倘若我想要他,我便自然有法子說服皇上。我最終沒有這樣辦,倒不是要不來,隻不過是因——我想,他留在京裏,大人還有額外的用場。」


    司夜染麵上笑容便一僵,緩緩凋零下去:「蘭公子,你又在說些什麽?」


    蘭芽反倒自在一笑:「算了,大人既然不想承認,那本公子便不說了。拭目以待便是,將來早晚會有應驗。」


    司夜染便不說話了,麵上驟寒,之前的氣氛盡去。


    「蘭公子,你有話直說。」


    蘭芽卻不急也不惱,依舊滿麵含笑:「怎麽,大人這便惱了?從前本公子方到大人身邊兒時,大人永遠氣定神閑的模樣。此時大人怎麽變了?」


    司夜染輕聲一哼:「你便得意了,是麽?」


    蘭芽深吸口氣:「大人氣度如高天月華、雪嶺清風,尋常人無敢直麵相對的。小的能學得幾分,如


    何能不得意?」


    司夜染眉心這才又緩緩解開,也不搭理蘭芽,逕自走迴船艙。憑窗而立,望水天風光。


    蘭芽屏退左右,便跟了進來。


    船艙雖不大,然則漆金描畫,頗為豪奢,不啻水上宮殿。蘭芽便袖手道:「……此番小的用計,強迫大人登船而來。大人——可會記恨小的?」


    司夜染又是一聲冷笑:「你還知道!」


    蘭芽抿住唇角:「小的再笨,卻也明白大人此時正在京中部署一場大籌劃。可是小的想,既然小的猜得到,這天下便也定然還有別人能猜得到。小的便想何不索性帶大人遠離是非中心,便也阻斷了別人的猜度。」


    司夜染轉眸,幽幽凝視蘭芽,極緩極緩道:「……你猜,我會不會恨你?」


    蘭芽便麵上一紅,指著他一身白衣道:「大人用這一身素衣給了小的答案。不過這答案卻也同時可能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大人或者是以這一身素衣向小的表達惱恨之情,也可能是——一身素衣,心事無染之意。」


    司夜染修長的指尖輕輕敲了敲窗欞道:「本官正在京裏好好地查著案呢,竟被你拖來說這些閑話。」


    蘭芽輕嗤:「大人要查什麽?查來查去,難道當真將自己查出來不成?況且大人查案本就查得意興闌珊,不甚用心,否則之前小的去南京,大人又怎會又撥冗跟了去?」


    「大人又何苦這般口是心非,倒叫小的看不起!」


    「嘁……」被她罵了一句,他沒惱,反倒笑了:「欽差果然不同,都敢瞧不起本官了。隻可惜欽差辦完了差事,便得卸掉這個『欽』字,到時候本官倒要看你還敢在本官麵前傲氣什麽~」


    蘭芽忍不住做了個鬼臉:「大人倒是提了個好醒兒!此時小的便該趁著還有這個『欽』字,好好做些尋常不敢做的事,問些從前不敢問大人的話。想來大人也得顧忌著這個『欽』字,不敢不答。」


    欽命辦差,如朕親臨。司夜染便哼了一聲:「你縱挾皇命,我卻也未必全然就範。大不了傾此一命。蘭欽差,你或者便先斬後奏好了。」


    蘭芽悄然凝望他的眼睛。那眼中宛若水銀瀲灩,像極了紫金山莊那晚,他獨釣寒江時,麵對的那一麵湖水。


    蘭芽便悄然嘆了口氣。他心中有想保護的人,她雖則心酸,卻也明白。


    蘭芽便嗤然一笑:「本公子不過想問菊池的名字。怎地,就這竟然也值得大人要死要活麽?」


    蘭芽說著故意鼓掌:「不過倒也相稱:菊池想為大人而死,大人也該為她要死要活一迴才是。」


    司夜染微微挑眉:「你想問的,隻是這個?」


    蘭芽傲然仰首:「不然大人以為我想問什麽?是問菊池緣何要替大人而死,還是問李夢龍接下來要在宮裏如何唿風喚雨;或者是問周靈安為何該死,還是問——大人你究竟姓甚名誰?」


    司夜染眯眼望來。


    蘭芽卻笑了,避開他的目光,輕輕搖頭:「大人放心,我不會問。我想要知道的,自己自然會去追查。大人不說,自是為難,我不會強人所難。每個人心裏都有秘密,都有自己固守的一方田園,大人有,我也有。」


    司夜染便輕輕咬了咬牙:「你有什麽瞞著我?」


    蘭芽做了鬼臉:「我答應不問大人,大人便也別問我。若大人想要問我,那便先用自己的秘密來交換。大人,換麽?」


    司夜染懊惱得轉開頭去,卻又無計可施。


    蘭芽便輕輕一笑,伸手捅了捅司夜染的胳膊肘:「不如咱們先從交換一個無關輕重的小秘密開始?大人先告訴我,菊池叫什麽。」


    司夜染隻能悄然長嘆一聲,抗拒不了這樣軟硬兼施的她。


    迴眸來,目光早已不自知地放柔:「你為何這麽好奇她的名字?」


    ------------


    【明兒見】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宮妖冶,美人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miss_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miss_蘇並收藏明宮妖冶,美人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