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芽出了鄒凱的宅子,如心滿意足的小孩子般開心前行。直到轉過街角,她才緩緩收了笑,倚住牆角轉頭迴望。


    鄒凱府中,是否會派人跟上來?


    她忍不住又想,獨下江南前夜,司夜染既曾跟著她去過順天府;那麽她去鄒凱府的時候,司夜染是否也跟在後麵?


    而她與鄒凱私下見麵的內情,是否也早已被司夜染捏在掌心磐?


    如此想來,鄒凱防備司夜染,想要獲知司夜染一言一行的動意,倒也有情可原。


    她蹲了一會兒,見鄒凱府並無人跟上來,方輕嘆口氣,垂下頭走迴靈濟宮去。


    .


    順天府,賈魯與葉黑等人連夜查驗曾誠屍首候。


    冰窖裏,葉黑準備好了,向賈魯問一聲:「賈侍郎,下官可以動手了麽?」


    賈魯麵上白了白:「動吧。」


    孫海以為賈魯終究是年輕公子,雖然會斷案,卻終究見不慣血腥的,便走到賈魯身邊道:「驗屍沒什麽可怕的,大人別怕。」


    賈魯眉毛抖了抖,輕輕點頭:「好。」


    葉黑是刑部的人,跟順天府捕頭孫海沒什麽太多交集,孫海不知他手段他也理解。於是他隻是簡單抬眼瞭了孫海一眼,便從包袱裏抽出砍刀、斧頭、鋸子……


    孫海都看傻了。當了捕頭這些年,還沒見過仵作用這樣工具的。


    ——確定不是木匠麽?


    接下來……葉黑便分別使用刀片劃開皮肉,斧子打斷骨頭,鋸子鋸開關節——不過片時,所有人都無法繼續直視,忍不住背轉過去。兩個負責記錄與勾畫圖影的文書更是直接扔了毛筆,蹲到牆角嘔吐起來。


    冰窖石壁之上,映著慘白燭火,隻能看見葉黑掄圓了膀子,大刀闊斧乒乒乒、乓乓乓。燭火雖幽微,卻也能辨認出隨著刀子斧頭飛濺起來的碎末……


    孫海覺著自己是個捕頭,別人都可以背身、或者蹲下去吐,隻有他必須臉不改色心不跳。可是當越來越無法忽視石壁上那些飛濺起的碎末時——他依舊瞪大了眼睛,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直接向後躺倒……


    幸好孫海醒得快,撞到後腦勺之後便疼醒了,一骨碌爬起來湊到賈魯耳邊去,聲兒都變了:「大、大人!這,這可不行!沒、沒見過仵作這這麽驗屍的!連個囫圇屍首都不給留下了,還,還怎麽讓曾誠入土為安?」


    一個勾畫圖影的文書吐夠了,扶著牆起來,也虛弱地道:「大人,這的確不合規矩。不說入土為安,等紫府聽說了曾誠死訊之後,定來插手,到時候咱們總不能這麽零碎兒著給他們看……」


    葉黑一般繼續桌球,一邊抬眼瞄了他們幾個順天府的一眼,冷哼了聲:「老葉我不才,祖上就是屠戶出身!在老葉我手裏,管它什麽死人肉,還是生豬肉,統統這個法子處置!」


    孫海等眼睛都直了。


    賈魯無聲盯著那一灘狼藉,幽幽道:「囫圇屍首,原比不上還他一個真相重要。隻有幫他查明了兇手,他才能真正入土為安。」


    賈魯說完走到葉黑身邊問:「可查出什麽異樣?」


    葉黑這才擱下砍刀、斧頭,嘆了口氣:「食物沒毒。」


    「骨殖裏亦沒有異樣。」


    「通身上下關竅,包含全身穴道,俱都沒有異物。」


    「汗毛孔裏的餘漬已沒有半點染毒跡象……」


    賈魯眸色愈深:「所有常規害人的法子,咱們都查驗盡了。憑咱們刑部與紫府鬥法這麽多年,紫府那些手段,咱們也沒有不了解的——當真是奇了,怎地就找不到曾誠死因?」


    冰窖裏一時靜默下來,眾人都盯著賈魯,看他獨自托著下巴,繞著一灘零碎兒了的曾誠屍首,前前後後地繞圈子。


    思路受阻,賈魯強令自己暫時去想別事。便不由得想起之前與蘭芽的見麵,想起那小鬼頭憑一根鐵釘便撂倒了他的馬,讓他在預定的地點自己停了下來……彼時她目光如璃,晶亮望住他,問道:「大哥在找什麽?大哥以為小弟是用外物困住大哥的馬匹的?」


    賈魯一拍巴掌:「不在外物。死因在內!」


    葉黑一怔:「侍郎說什麽?」


    賈魯眸光生動起來:「咱們了解紫府,紫府亦了解咱們!所以他們這迴,絕不會用常規手段。老葉你想,用外物殺人,兜圈子不說,還總會留下痕跡,他們自然不想讓你老葉給查到蛛絲馬跡;那麽問題一定出在裏頭——是曾誠自身的毛病!」


    賈魯連夜又請了邢亮來,死人活人的法子兼用。邢亮果然發現了問題,對賈魯道:「曾誠髒腑虛弱,死在髒腑出血。」


    葉黑聞言一皺眉:「那就是生死有命,竟捉不住那幫閹人的把柄了!」


    邢亮道:「……倒也未必。下官為醫者,卻也知倘若醫者不懷仁心,不治病灶,反而加以利用,那便是天衣無縫的殺人手段。」


    .


    天剛亮,蘭芽就被從雙寶給央告起來


    。


    雙寶懂規矩,沒敢砸門,更沒敢嚷嚷,他就跟個小蟲子似的守在窗根兒底下,句句連聲地不停嘀咕,到底把跟蘭芽下棋的周公老爺子給磨嘰走了,蘭芽隻好悶哼一聲起身。


    雙寶為難道:「奴婢知道公子昨晚迴來得晚,今早上必得要補眠的,隻是事情來得急,奴婢也實在沒有法子……」


    「說吧。」蘭芽使勁兒睜著睡眼。


    雙寶囁嚅道:「奴婢兄長來了。非得要見公子。奴婢怎麽勸都不行。」


    蘭芽瞅著雙寶傻笑:「你兄長這麽大清早地來,卻要見我做什麽?我什麽時候兒,認識你兄長了不成?」


    雙寶為難地想了想:「其實公子與奴婢兄長早有淵源,公子想是忘了。」


    蘭芽沒好氣道:「什麽淵源?」


    雙寶嘆了口氣:「當初,奴婢挨了公子剛進宮時候兒的那迴打……大人不落忍,便叫花二爺帶了銀子去奴婢老家。老家不敢怠慢,讓哥哥嫂子進京來給大人磕頭道謝,順便也能瞧瞧奴婢。結果因禍得福,大人還設法給兄長安排了個官職……」


    蘭芽有點清醒過來,眼珠一轉:「什麽官職?在哪兒聽差?」


    雙寶眼中這才微微露出點笑意:「當個皂隸,供職在——順天府。」


    蘭芽心底仿佛有一扇窗戶,被唿啦捅開了一般。她一下子就全醒了,伸手一推雙寶:「媽蛋,我懂了!帶我去吧!」


    .


    雙寶的兄長卻沒雙寶那麽清秀伶俐,看上去隻是個眉眼平和的男子。也許年少時亦曾有過如雙寶一般的清秀伶俐,後來卻在平淡且艱辛的歲月裏點點打平,變得這樣眉目平和。


    蘭芽心下幽幽一嘆,不由得想到司夜染,又想到她自己。此時尚可快意恩仇,是不是還都因為年紀尚小的緣故?倘若再過十年,甚或隻是五年,便也會被歲月打磨盡了所有的稜角?


    看蘭芽這麽盯著兄長,抿著唇嚴肅地不說話,雙寶有些緊張,低低問:「公子,可是兄長有哪裏讓公子不快?」


    蘭芽忙搖頭:「不是。我隻是好奇,大人將你兄長安置到了順天府,是如何瞞過賈魯那雙眼睛的。現下我能想到表層緣故:你跟你兄長,麵相上倒並不怎麽相像。」


    雙寶一笑:「不光如此。再者,奴婢身在靈濟宮內當差,極少出宮,試問賈大人如何會留意到奴婢這個小小角色?還有……奴婢自淨身起,按規矩便已然是轉世為人,跟家裏人切斷了一切聯繫。姓氏都不再用了,就算外頭人查,也查不到奴婢跟兄長的半點瓜連了。」


    蘭芽暗自哼了一聲,越發確定這絕對是司夜染故意安排的一步棋。卻是借了她曾經冤打雙寶的緣故,讓她心下頗有些不爽。


    .


    廢去了周折,蘭芽直接換了雙寶的衣裳,跟雙寶的兄長出了靈濟宮。


    到了宮外,雙寶兄長便將賈魯帶人昨夜驗屍的情形都跟蘭芽說了。還拿出張圖影來,仔細將細節也都指點明白。


    蘭芽一怔:「你如何知道這麽多?」


    雙寶兄長拱手:「卑職不才,昨夜驗屍,卑職就在現場。」


    蘭芽眯眼:「你不過小吏,如何能有機會參與?」


    雙寶兄長麵上微微紅了紅:「班門弄斧:卑職正是順天府負責勾畫圖影的文書。」


    蘭芽也一挑眉。


    雙寶兄長一揖到地:「當初馮穀一案,還是被公子一語道破那圖影不盡不實……那幅圖影,正是出自卑職粗筆。」


    許多片段情景,宛若蝶翼,紛至遝來。蘭芽笑起來:「原來是這樣。你兄弟沒說錯,咱們果然深有淵源。」


    蘭芽這才正式偏頭望他:「該怎麽稱唿你?你該不會叫大寶吧?」


    雙寶兄長也笑:「自然不是。雙寶是進了宮,按著宮裏的輩分重改的名兒。卑職姓唐,雙名光德……」


    蘭芽朗聲笑:「咳,那雙寶就該是『糖寶兒』了,好聽,哈哈!」


    唐光德便也笑了。


    蘭芽卻緩緩收了笑:「是大人讓你來見我的麽?」


    唐光德卻搖頭:「不是。大人沒想讓卑職這樣早暴露身份。是初禮公公私下裏找了雙寶,雙寶再設法找到卑職。」


    「初禮?」


    「正是。據雙寶說,禮公公說公子說過,曾誠之死是有人要害大人……卑職也恰有此擔心。」


    蘭芽愴然一笑:「想來今天一早,賈魯便定會先奔北鎮撫司獄,查問所有探訪過曾誠的記錄。」


    唐光德由衷拜服:「正是!這個時候怕已然查完了,於是初禮公公等,便都要等蘭公子趕緊拿主意!……尤其,此事最好暫且不要讓大人知曉。」


    蘭芽點頭:「紫府給賈魯的記錄裏頭,一定有『曾誠舊人』——怕就是涼芳。而一旦坐實了是涼芳,那麽就自然會聯想到大人——誰讓涼芳此時就在靈濟宮中,是大人的嬌客!」


    「如此一來,便所有人都會相信是大


    人派涼芳殺了曾誠,繼而有心之人便會將大人與江南鹽弊牽連到大人身上!」


    此時蘭芽都覺渾身冰涼:「如此一來,大人非但不敢再碰江南鹽弊,否則那些人便會將所有事情都冤到大人頭上,將大人誣衊為首犯!」


    「他們是要一箭雙鵰:害死大人,或者迫使大人不敢再碰鹽案!」


    唐光德也聽得目瞪口呆:「卑職不知鹽案,聽公子這樣說,那些人果然是居心叵測!」


    蘭芽麵色蒼白下來:「……更糟糕的是,恐怕紫府亦牽涉其間。這便不止是辦幾個地方官員那麽簡單,更有可能要直接麵對紫府。」


    唐光德急問:「公子,該怎麽辦?」


    .


    蘭芽馬不停蹄,直奔順天府。


    在大門口,正堵著剛從北鎮撫司獄迴來的賈魯。


    蘭芽扯著賈魯進屋,也不繞彎子,直接問:「大哥在詔獄那邊查到涼芳了吧?」


    賈魯嚇了一跳:「你怎麽知道?」


    「快說。」蘭芽盯著沙漏,心急如焚:「過了辰時,怕皇上就要召見你。趁著現在,大哥趕緊與我說清楚!」


    賈魯便道:「我是查到了涼芳。北鎮撫司方麵說,雖然曾誠是朝廷欽犯,然涼芳是他宅內人,更兼之此時是靈濟宮中人,是帶了靈濟宮腰牌去的,於是獄卒未敢攔阻,亦未敢監視在畔。」


    「隻隱約瞧見涼芳是帶了一壺酒去的,勸曾誠喝了幾杯酒。此後曾誠再沒見過任何人,沒進過任何飲食,待得天亮之後便交付給了我……如此看來,此事唯一的嫌疑,便是涼芳!」


    蘭芽閉上眼:「大哥若這般稟告朝廷,任何人都會在涼芳背後,直接想到我們大人!」


    「沒錯!」賈魯忍不住冷笑:「你們大人也太過明目張膽!他派涼芳去害曾誠,卻還裝模作樣要我保下曾誠的活口!如今曾誠死在我手上,紫府和朝廷便都不會放過,他正好可以借刀殺人,連帶著將我也除了!」


    賈魯血灌瞳仁:「司夜染,好歹毒的心腸!」


    .


    眼見情勢越發難以收拾,蘭芽跳起來拍了賈魯腦門一下,啪的一聲,將賈魯拍醒。


    「你做什麽?」賈魯驚問。


    蘭芽嘆了口氣:「沒錯,司夜染就是心腸歹毒的人!隻不過大哥你好好想想,憑他那歹毒的心腸、狠辣的手腕,他能做事做得這般淺顯?若真是他幹的,他會籌劃得天衣無縫,既達到目的,又讓人找不到他的把柄!」


    賈魯緊吞幾口氣,盯住蘭芽,被她麵上光芒所懾,緩緩點了點頭:「你說的,倒也有理。」


    「所以方才的結論,拜託大哥切莫向朝廷提及。」蘭芽懇切道。


    賈魯急得滿頭的汗:「你不讓我說,可稍後見了皇上,你又要我怎麽說!難道就讓皇上以為,當真是我賈魯與刑部辦事不利,治了我的罪?!」


    蘭芽垂下頭去:「大哥,我隨你一起進宮麵聖。」


    賈魯忍不住連聲訕笑:「你?你又來了!我再說一遍,膽子大也沒有你這麽傻大膽的,那叫進宮麵聖,你當是想見誰就見誰?就連你們大人都未必有這個膽子,憑你身份,怎麽可能!」


    蘭芽淡淡從腰間解下一塊鐵牌,揚給賈魯看:「喏,小弟好歹還有這麵禦賜的『內宮行走』的腰牌。雖然不值什麽錢,不過聽上迴那位守宮門的公公的意思,仿佛是可以憑著這麵腰牌進宮麵聖的……」


    賈魯眼睛直了直,伸手一抓蘭芽手腕:「也是!我倒忘了你還有這麽麵寶貝。這便走吧,咱們進宮去!」


    .


    賈魯帶蘭芽馳馬而去,蘭芽卻堅持先迴靈濟宮一趟。


    賈魯拗不過她,隻好先帶她迴去。蘭芽自進宮門去,賈魯在外頭等。


    蘭芽進聽蘭軒,初禮後腳就聞聲趕到。搓著手低聲問:「公子可有主意?」


    蘭芽實話實說:「我現下也沒主意。馬上要隨賈魯進宮麵聖,更無從揣測皇上態度,所能做的不過隨機應變。」蘭芽望了初禮一眼:「我總會盡我所能就是。」


    初禮眼圈兒一紅:「公子,奴婢當真能相信公子麽?公子當真不會藉機報仇,加害了大人?」


    蘭芽攥緊手中畫軸。


    媽蛋,她當然想的,她想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這又是絕佳良機,她隻需推波助瀾,那麽這迴司夜染就死定了!她就能為爹娘,為全家幾十條性命報了大仇!


    這個you惑,她太難抗拒。


    她沒迴答初禮,攥住畫軸就朝外走。初禮兩步搶上來,撲通跪倒,伸手抱住她膝彎:「公子!奴婢求公子,萬勿衝動,奴婢求公子救大人一命!」


    初禮聲淚俱下:「公子若肯應允,奴婢情願為公子出氣。公子這便鞭笞奴婢,哪怕打死奴婢,奴婢亦沒有半句怨言。隻求,公子這迴,放過大人……」


    蘭芽迴頭,深深吸氣:「初禮,你給我起來!靈濟宮裏沒有秘密,你


    這樣哭喊,難道你想讓涼芳他們全都聽見!我當日鞭打你,也是為了試探你——我不信你不知道,這靈濟宮內早已不是固若金湯,早已安插進了別人的眼線!」


    「你是大人最貼身的人,我便擔心你也是別人的眼線!」


    初禮忍住哭聲,流淚點頭:「奴婢明白。奴婢亦相信公子,公子凡事皆有道理。」


    蘭芽以眼色盯住雙寶守住門,低聲急促地說:「你聽我說,我是恨大人;我是沒忘了報仇……可是,他總該死在值得的人手裏!我不會讓他死在別人手裏,不會趁了那些亂臣賊子的願!」


    初禮點頭總結:「公子的意思是,隻許公子殺大人,而絕不準別人害大人?」


    蘭芽迷惘抬眸,目光掠過天際:「……我也不知道。時間緊迫,我已沒時間與你多說。總之,麵聖之時我會盡我所能!」


    說罷推開初禮:「我走了!」


    蘭芽奔出宮門,迎麵正撞上急匆匆而來的息風。


    蘭芽明麗一笑:「風將軍,別來無恙乎?」


    蘭芽想,當是初禮暗中與息風通氣,息風這才趕迴。


    息風砰地一把攥住蘭芽手腕:「你若有半點行差踏錯,虎子便活不過今晚!」


    蘭芽冷笑:「風將軍終於敢在我麵前提虎子了?那好,我也迴敬將軍一句:虎子若有半點閃失,大人便以命償!」


    「你敢!」息風低低嘶吼。


    蘭芽毫不膽怯:「大人在你們心中,重過天下;可是我要讓你明白,虎子在我心底,亦毫不遜色。虎子的帳,我會跟將軍一點一點慢慢算。」


    賈魯在宮外瞧見,便揚聲道:「小兄弟,可有麻煩?」


    蘭芽趁勢一推息風,朝門外奔去,眉眼明亮:「沒有!」


    .


    兩人一騎,馳奔大內。


    蘭芽短促問道:「曾誠確切死因為何?」


    賈魯亦簡潔答:「……蠱!」


    蠱為小蟲,肉眼難見,早早埋在曾誠髒腑之中,未經喚醒之時全無半點感覺。待得時機到了,以適當引子喚醒,那飢餓多時的小蟲便會咬穿心肺,令曾誠內髒出血衰竭,令他痛苦死去……


    蘭芽小心吸一口氣:「涼芳那兩杯酒,本身沒毒,卻是蠱蟲的引子。」


    賈魯點頭:「沒錯。」


    蘭芽悽然一笑:「善用蠱的,皆是西南苗、瑤等人……這便更會聯想到我們大人來自大藤峽的身份,便更坐實了我們大人的罪證!」


    蘭芽忍不住輕顫:「更嚴重的是,會讓皇上以為我們大人不忘大藤峽舊事,心懷復仇之意!這便,會讓我們大人死無葬身之地!」


    賈魯麵色凝肅:「我也這樣想。」


    .


    半月溪。


    息風告進。


    進門前初禮跟息風對了個眼神兒,向息風搖了搖頭。息風點頭應下。


    書房裏,司夜染卻正在悠閑調香。仿佛這宮裏宮外緊張到要死的氣氛,半點都沒有沾染上他的衣袂。


    息風下跪施禮,司夜染也隻是抬眼簡單望了他一眼,道:「今天怎麽迴來了?」


    息風拚力壓住心上擔憂,隻道:「大人迴京,屬下本該來拜望。」


    「出京迴京,這麽多年對我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風,何用你這麽多規矩?」司夜染卻並不買帳。


    息風為難得沒辦法,隻好悶聲悶氣說了聲:「屬下,屬下想念大人了!」


    「噗嗤……」司夜染竟被逗笑了,「風,我不好你這一類的。」


    息風窘得滿麵通紅:「屬下,屬下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逗你罷了。」司夜染手上沒停,散淡地笑,「看你一進門就緊張得什麽似的,倒像天都要塌了。不過你既然說沒事,那就放鬆些兒吧。」


    息風盯著司夜染手裏的香:「大人迴京,怎麽沒進宮去麵聖?」


    司夜染點頭:「帖子是遞上去了,不過皇上未召見,我便也不宜強進。」


    「皇上這次為什麽不召見大人?從前,隻要大人進了城門,皇上便要人巴巴兒地來接!」息風更是憂心。


    司夜染自己倒沒在意,隻聳了聳肩:「暫時不見也好,正好讓我有時間將這幾品香調完。帶迴來那麽些靈貓,難不成要皮毛俱在地就直接給皇上送進去?」


    息風道:「處置這些香藥,想禦用監定有專人會做,又何必大人親力親為?」


    司夜染搖頭:「風,你又錯了。香藥,香藥,是香,亦可為藥。皇上用香一向謹慎,這靈貓香從來隻信我親手調的方肯用。」


    息風麵色變了變。這靈貓香在皇上那兒有特別的使用場合:都是皇上服用藥散時候焚用的,而皇上服用藥散,一向隻讓司夜染陪著。大人年紀尚小,身子還未完全長成,卻要陪著皇上服藥……在藥散與香料雙重損耗之下,司夜染真元被傷害不小。他們實在憂心不止。


    息風便道:「大人……皇上的差事避不開,那素日便少些動香吧。或者交給下頭人去做,大人從旁指點就是。」


    司夜染未置可否,卻並不想糾.纏於這個話題,於是道:「說說吧,是什麽讓你滿麵怒氣?」


    息風知瞞不過,便說:「屬下在宮門口撞見賈魯和蘭公子……大人未免太縱著蘭公子了!」


    司夜染不在乎地一笑:「不是縱著她,不過是這些日子也顧不上她。她原沒幾個熟識的朋友,賈魯算是一個,她去找他也是情理之中。」


    司夜染目光幽然一轉:「況且,賈魯又不敢做什麽!」


    息風皺眉:「大人當真如此相信她?」


    司夜染輕笑:「我不相信她。我相信的,是自己。」


    .


    賈魯和蘭芽進了幹清宮,皇帝遠遠獨對著蘭芽笑:「哎,哎喲,你來,來得好。朕,朕原本還想召、召你來著。」


    皇上一時口吃得止不住,張敏連忙走上前來替皇帝解釋:「蘭公子,上迴一見,皇上頗為欣賞公子畫技。皇上這些日子畫了好些畫兒,說想叫你進來瞧瞧。趕巧兒靈濟宮那邊迴話說,你跟著司公公下了江南採辦貢品。皇上等了這好些日子,聽聞你們迴京了,便連貢品都沒顧上,先想跟你談畫兒。」


    眼前情形跟預想的,有點兒不一樣。蘭芽急忙趴地下磕頭,「奴婢惶恐。」


    皇帝便笑:「你,你惶恐什麽?不,不必!惶恐了,心就顫了,手上便沒了準頭,還,還怎麽跟朕談畫兒啊?」


    蘭芽索性豁出去,明媚一笑:「遵旨!不瞞萬歲,實則奴婢也正想著要進宮來見萬歲呢!因為奴婢路上畫了幅畫兒,自覺著還不錯,便想獻給皇上瞧瞧!」


    「那,那好。快,快呈上來!」


    蘭芽起身抱著畫軸走上前去,展開。正是她在船上時畫下的運河兩岸的景致。因一路遠行,她這幅畫兒便畫成了長卷。


    皇帝上眼看了,不住點頭:「設色淡雅,筆意疏朗,甚有大家境界。難得你小小娃娃,就能有這樣的心懷。」


    「更難得,你畫的竟然是運河水道,一筆縱貫南北。」


    蘭芽跪倒:「奴婢作畫時曾鬥膽為此畫命名為《清明萬裏圖》。如若皇上喜歡,奴婢想敬獻給皇上。」


    皇帝一喜:「好啊好啊!」轉頭對張敏說:「朕廣有天下,卻生長都在這京師禁宮之中。朕多想有機會也能沿著這運河南下,去看看江南天地。尤其,祭拜南京太廟。」


    張敏麵色微變了變,隻賠笑道:「這畫兒果然畫得好。皇上這下可憑這幅畫,丹青巡遊運河南北了。老奴恭喜皇上,賀喜萬歲。」


    三個人就這麽一唱一和,談笑風生,倒委屈了個賈魯獨自跪在地上,插不上話,又無所適從。


    蘭芽不忍,便提醒道:「萬歲,賈侍郎還在地上跪著呢。」


    皇帝這才忽然想起來一般,愣怔一望賈魯,然後轉頭望張敏:「朕召賈卿家入宮,所為何事來著?」


    蘭芽也傻了。


    張敏倒是不驚不慌地答:「南京戶部尚書曾誠……」


    「哦!」皇帝恍然大悟,坐正了問賈魯:「紫府來報,說卿家你從北鎮撫司獄提走了曾誠,結果曾誠死在了你的順天府裏……賈魯啊,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麽迴事?」


    蘭芽緊張得滿手都是汗,沖賈魯使勁使眼色,生怕賈魯一慌之下,將司夜染給供出來。


    賈魯叩頭上奏:「迴稟萬歲,曾誠他……」他頓了下,然後才說:「曾誠突發急症,髒腑出血,所以才一命嗚唿。」


    .


    皇帝聽完,整個幹清宮便一片靜穆。


    良久,皇帝忽然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竟然,是這個緣故?枉費了他們遞摺子、寫奏章,各種嚶嚶嗡嗡的猜測。卻原來隻是急症,是天不假年哪~」


    皇帝是在笑,可是蘭芽卻隻覺脊樑溝的寒毛都一根一根地站了起來。


    她轉眸望賈魯,心下滿是感激。明白他這是給足了她臉麵,當真幫司夜染隱瞞了——可是給出的這個理由,卻怎麽聽都牽強,怨不得皇帝怪笑。


    皇帝笑得轉頭對張敏說:「伴伴你瞧,這個曾誠可多會挑死的時候兒。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要在被查出來他貪贓枉法之後,說死就這麽痛快兒地死了!」


    「如果早知道他會死,朕又何必這麽巴巴兒地叫公孫寒他們將他從南京給朕解迴京師來!他們當真以為,朕遠在北邊兒的京師,南京、江南便山高皇帝遠,他們便可小樓自成一統了!」


    張敏嚇得也連忙跪倒:「皇上,皇上您消消氣。他們,他們豈有能耐蒙蔽聖聽!就算一個曾誠死了,此案也絕不會就此湮沒,皇上必定還有法子懲治這幫罪臣!」


    皇帝這才鬆了一口氣,靠迴去,點頭道:「就,就是。他們,他們未免小看朕!小、小看了這麽多年,朕,朕也要好好給他們一點龍威看看!」


    蘭芽驚得趴在地上,悄然去望賈魯。卻見賈魯也望過來,麵色同樣不好。


    皇帝轉眸望向賈魯:「賈卿,朕不怪你一人。朕明白,不是你不小心,而是那些人合起了手來騙過你。你雙拳難敵四腿,也是難為了。不過朕卻要責成你,速速查清曾誠真正死因,抓住兇手!」


    賈魯連忙叩頭接旨:「微臣,遵旨!」


    皇帝對賈魯道:「你先下去吧。」


    蘭芽也趴地下跟著叩頭告退,皇帝卻幽幽道:「你留下。」


    賈魯不放心望來,卻也無奈,隻得隨著張敏退下。偌大宮殿,隻剩下皇帝與蘭芽兩人。


    皇帝望著蘭芽:「難得小六那孩子對你另眼相看,連下江南都要帶著你同去。那你倒與朕說說,小六在江南都替朕忙了些什麽?」


    蘭芽心便一沉。


    .


    事已至此,已無退路。


    蘭芽一笑:「皇上,奴婢方才鬥膽獻上那幅畫,實則另有心機。」


    皇帝挑眉:「哦?」


    蘭芽俯啟:「請萬歲容奴婢起身指明。」


    皇帝點頭:「好,平身。」


    蘭芽道禦案邊,左右看了一眼,瞧見雲紋白玉螭龍筆洗裏有清水,便伸手進去,蘸了水出來抹在畫麵上……畫麵一時變換,原來的山石樹木被洇開,露出底下一層紙上繪著的人形來。


    「哦?」皇帝也是驚訝:「竟然如此藏筆,卻又絲毫不露!怪不得之前朕還詫異,緣何如此長卷上竟然沒有一個人物,原來是都藏在下麵。」


    蘭芽卻笑不出來,跪倒啟奏:「奴婢鬥膽啟稟萬歲,請皇上龍目細細分辨那畫上的人。」


    皇帝定睛去瞧,片刻已見端倪:「雖說大部分麵目,朕並不熟悉,不過當中有幾個,朕倒是見過的。如此推衍,你畫的實則都是朕的臣工吧?」


    蘭芽拜服。她畫的的確就是運河沿途上船來拜見過司夜染的官員,蘭芽不知他們具體身份,便都一一畫了下來。皇帝的反應也屬正常:當中許多是地方官員,屬於外任,皇帝沒見過;隻有曾經做過京官,且有份上朝的,皇帝才會有印象。


    也難得皇帝竟然能憑那幾張臉,認人如此準。


    蘭芽深吸口氣:「皇上聖裁。這些人,便都是運河沿途上船,向司大人送禮之人。」


    皇帝一眯眼:「如此說來,竟然是整個江南至北,所有沿途官員都來給他送禮!小小一個司夜染,竟膽若此!」


    皇帝氣極,將桌上一方端硯揚手砸在地下:「張敏!傳朕旨意,令司夜染即刻進宮,朕有話問他!」


    窗外陽光篩下琉璃瓦簷,照在幹清宮地麵滿鋪的金磚上,光影輝煌。


    蘭芽望著地麵倒影,影綽綽仿佛又見了爹爹。曾有幾時,爹爹便也跪在過她此時所跪的地方,聆聽天音的吧?那時,爹爹心中,想的又是什麽?


    而此時,爹爹是否又在舉頭三尺處,俯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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