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孫海早已睡下。睡到半路想要起夜,便提著褲帶,打著嗬欠,開門向外。


    卻冷不防,眼前猛然出現黑衣白臉!


    饒是孫海當捕快二十年,辦過無數命案,此時卻也被嚇得寒毛根倒豎,呆在當場。那潑要命的尿,好懸當場就淋灑了出來磐。


    終是那人銀鈴般一笑:「孫大哥別怕,是我。」


    那人說著將點著白蠟燭的羊角燈吹熄了。月光自然,再看過去便沒那麽可怖。


    孫海長吸一口氣,好懸腿一軟便坐地下。


    「蘭公公,不帶這麽嚇人的!」


    正是蘭芽。


    蘭芽清媚一笑:「不是我故意嚇孫大哥,是我不便夜半敲門,隻好候在門外,就等著孫大哥說不定半夜起來呢。於是方才見孫大哥終於開門出來,我這便喜不自勝了!候」


    孫海臉上的肉顫了幾顫:「蘭公公怎會深夜到此?」


    蘭芽偏頭而笑:「有事。公事。」


    孫海咬牙:「這大半夜的……」


    蘭芽眼睛晶亮盯著他:「辦公事,不分白天黑夜。」目光溜下他依舊攥著褲腰的手,莞爾一笑:「孫大哥先去方便。」


    孫海提著褲子趕緊跑到後房根兒,嘩嘩的水聲遂傳來。夜色空曠,那動靜便顯得更是響亮。蘭芽聽著隻好搖頭微笑。


    若是從前那個嶽蘭芽,怕早已羞得捂住雙耳。而此時的蘭公公,早已一派泰然。


    她是蘭公公,不男不女的人,還有什麽好羞的?


    孫海整束衣裳走過來:「究竟有何公事,還請公公示下。」


    孫海說著話,卻盯著蘭芽手裏的燈籠皺眉。蘭芽明白他所為何來:好好的燈籠,她今晚非點著白蠟燭。


    蘭芽便索性抬手搖了搖那白蠟燭:「這就是專為今晚的公事準備的。」


    孫海的寒毛根便又是一立:「公公要去何處?」


    蘭芽迴眸,嫣然一笑:「停屍房。」


    .


    古來屍首安葬之前都要送入義莊暫停,可是馮穀的屍首卻因為事關兇案而存在順天府後院的地窖裏。


    地窖裏常年存冰,可保重要屍首不在破案之前就腐爛了。


    蘭芽不準孫海聲張,兩人是鬼鬼祟祟偷入順天府,溜進地窖去。


    地窖都以巨大青石塊砌成,內裏存冰被外人帶進來的熱氣催融,滴答落水。那聲響在靜夜地窖中傳得格外遠,迴聲空空,將人的心跳都一併給凍了。


    饒是孫海,在前頭引路也不由得小心翼翼。忍不住扭頭望蘭芽,心說這年紀輕輕的小公公,難道不害怕麽?


    蘭芽瞧出來了,淡然一笑:「我當然也害怕。」


    孫海心裏又是咕咚一聲,心說:你既然害怕,還點著這嚇人的白蠟燭進來?


    孫海自然不好這麽說,隻拐了個彎兒問:「這麽大半夜的,竟沒見著蘭公公帶著隨從來。難不成蘭公公是自己一個人兒從靈濟宮來到卑職家的?」


    從皇城到城南的平民百姓家,那也是要縱貫半個京師的。他竟然不害怕?


    .


    孫海果然是個粗中有細的。


    蘭芽便抿嘴一笑,避重就輕答:「今晚的事要隱秘,多帶個人便多條舌頭。」


    孫海忍不住嘀咕:「公公膽子可真大!」


    蘭芽忍不住屏息駐足,迴首望向背後——


    她的確是獨個兒從靈濟宮出來的。


    此事也的確不願意讓外人知道。


    她原本是想叫雙寶一起來,可是一想到上迴就讓雙寶躺在屍首的位置上,都把雙寶嚇得出了一宿的冷汗,這迴來驗屍,還不得把那小子魂兒都嚇飛了呀?於是隻好作罷。


    接下來她也另外想了幾個人選,比如冷杉,甚至息風。


    可是以息風的地位,未必肯聽她調遣;而冷杉是藏花手下,她暫時還不敢全信。


    於是便被難住。如果不想自己一個人去,竟再想不到該去找誰陪來。


    那時正是夜幕垂落,宮燈初燃,她竟然在恍惚之中不知怎地,心海中浮現出一個人的臉來……


    那樣本就陰森恐怖的大白臉,若是走在夜色裏,就算撞了鬼,被嚇著的也隻能是鬼而不是他吧?


    他原本,就是橫行在這人間的妖魔。吃人不吐骨頭,殺人不眨眼!


    這樣一想便又惱了,從腦海中將那人影像攆走,自己抓著燈籠便起身。


    她有什麽好怕的,啊?她都曾親眼看見過全家數十口人慘死在那妖孽的刀下,她還何至於隻害怕馮穀一個死屍!


    更何況,馮穀死時情形,她也曾全都看在眼裏!她不怕他,她隻恨當時她自己沒能力親手宰了他!


    她自行勇武地出來。卻說巧不巧地在聽蘭軒門口撞見初禮。初禮向她行禮,客氣地笑,說隻是來找雙寶說說話。


    她便連忙撒腿就跑。</


    出了宮門,外頭暗夜傾城,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倒是不知從哪裏傳來些貓兒狗兒的叫聲,竟也都陰測測的,讓她更有些脊背發寒。


    她終是害怕了,縮在牆角熄了燈籠,四麵八方地觀察了須臾。


    然後,果然看清了背後有個人影!


    實則看不清那人形貌,可是說不清怎地,她竟然猜到了那人是誰……


    或許都是錯了,這天下又不止那一個人有那樣闊大的墨色披風——退一萬步說,就算真的是那妖孽跟出來,也絕對不可能是為了保護她而來,更可能是為了監視她!


    他早說過,她的命,連同她的一言一行全都捏在他掌心兒,休想瞞得過他。


    這樣一想,便所有的心念都焚化成灰。她索性不怕了,也不躲了,反而大大方方走出來,在狹細的巷子裏螃蟹般地邁著方步。心說你願意跟著就跟著來監視好了,反正今晚這「景色」格外怡人!


    於是此時聽見孫海問起,她便悄然迴眸,想知道那傢夥是否也跟進了順天府、潛入了這停屍的地窖裏來。


    她認真思忖了一迴:是不是應該此時在順天府鬧將起來,將上至賈魯,下至門子的人都給驚動起來,讓大家聯手發現堂堂司夜染竟然夜入順天府?吼吼,那將是潑天價的禍事,司夜染跟順天府、刑部,甚至萬安與貴妃,直接掐起來才好!


    可隻是想得熱鬧,待孫海走出好遠,扭頭來喚她:「蘭公公?怎了?」時,她卻也熄了腦海中冥想的火,隻疾步跟上去。


    算了,就算真的鬧將起來,饒是賈魯也未必是他對手。如果不能一擊便鎖定他性命,她便還得再靜等下一次機緣。


    地窖裏滴水,滴答,滴答——空曠而不絕焉。


    .


    馮穀的屍首被保存得不錯。


    雖然屍首下麵有些冰塊融水,將屍首泡得膨脹了些,不過大致依舊保持原貌。


    孫海都拉起巾子捂住口鼻,蘭芽卻隻將燈籠交給他,便淡然走過去。


    耳邊迴響起曾經在馮穀死亡現場聽見的兩個順天府衙役所說:「……屍首上咬滿了小孔,血都被吸幹了,嚇死人了。」


    蘭芽便伸手向馮穀屍首上去摸。


    先時她未曾過多留意衙役這句話,隻因馮穀死時她曾親眼看見那些不知名的飛禽宛如烏雲一般淩空而降,便認定是那些東西咬死了馮穀。


    可是當調查過程中接觸了嗜血蟲,她的心念卻產生了動搖。


    隻因為嗜血蟲也同樣咬人,咬後也留下小孔,被咬死的人也會被嗜血蟲將血吸幹……


    這些日子來,一個朦朧的直覺一再折磨她的神經,她仿佛已經摸到那片陰影的邊緣,卻還未得其路而入。


    白蠟燭悽慘的燈影幽幽,蘭芽聚精會神仔細檢查。馮穀屍首上果然密布小孔,且因冰水的泡發,使得他的皮膚變鬆,那些小孔便更大、更清晰起來。


    蘭芽探手去摸。


    那小飛禽是有牙齒的,那晚她縱然嚇傻了,卻也還看得清楚;而嗜血蟲沒有牙齒,吸血靠類似蚊子一般的吸管。隻需細查咬孔,從微細痕跡辨別那孔究竟有無齒痕,便能分辨出究竟是飛禽咬齧,還是被嗜血蟲咬死。


    可惜,咬孔太小,燈籠光也幽微,她縱然窮盡了目力,卻也辨識不清。


    .


    翌日一早,蘭芽收束停當,正想帶著雙寶再奔順天府去對賈魯盯人防守。卻剛到門口,便被初禮攔住。初禮說「大人有請」。


    蘭芽心說「我還有事兒呢」,也不敢耽擱,急忙奔了半月溪。


    書房中卻落了珠簾,隱約可見司夜染斜臥在內間的榻上。


    蘭芽倒是知道這些日子來,司夜染的身子仿佛有些不好。小心地跟雙寶探問了,也隻說是偶染風寒,並無大礙。


    蘭芽一想也是,天兒畢竟涼了,聽說北方都已下了第一場雪。朔風等過了山海關,那京師就也快下雪了。這樣的時候,人都容易感染點風寒的。隻有那些命賤的販夫走卒,才沒資格說病就病,再不舒服也得為了生計奔忙。


    而人家司大人,自然有資格嬌弱的。


    於是私下裏越發確定,昨晚仿佛跟著她的那個人影,怎麽可能是司夜染本人?頂多是他手下人,或者是息風,又或者是息風派的旁人吧。


    想到這裏,蘭芽走上前來,已是再無情緒波瀾,隻跪倒施禮:「問大人安。」


    「嗯~」簾內人的聲音確實有些喑啞:「蘭公子,昨夜可睡得好?」


    意有所指。


    蘭芽便呲牙一笑:「睡得好,好極了的好!」


    他轉彎抹角問她昨晚幹什麽去了,是吧?昨晚上看著摸著屍首,縱然不怕,她卻也接下來半夜睡不著的好不好!


    司夜染輕哼了聲,聽不出喜怒,隻說:「今天,就不要出去了。」


    「那怎麽行!」蘭芽有些急,「大人,小的辦案正到關鍵處,一天都不可懈怠!「


    「哦?」他慵懶地揚聲:「關鍵處?——不妨說說,關鍵在何?」


    蘭芽鼓起腮幫:「那個賈魯故意攪局,小的總得親眼去盯著他辦事才能放心!」


    「哦~」他拉著長聲兒:「原來果然是賈魯。蘭公子,恭喜你啊,又與你的『兄台』聚到了一處。可曾敘舊?定然促膝攀談吧?」


    蘭芽一愕。她根本沒想到這個方向去呀!


    她咬牙:「大人錯怪了。賈魯根本就不曾認出小的!」


    「是麽?」司夜染竟然揚聲譏笑:「蘭公子啊蘭公子,你怎敢確定賈魯沒認出你來?他道行在你之上不知多少,他若沒認出你,豈肯與你這般兜圈子?」


    蘭芽心下一跳。


    沒錯啊,賈魯本也是個驕傲的人,便如她初訪順天府時,人家根本就不見她。可是後來卻親自引著她進了順天府……咳咳,看樣子仿佛真的是因為認出她來了。


    這樣一想,臉便有些發起燒來。


    掩耳盜鈴,當真尷尬。


    司夜染卻覷著她麵上的紅暈,眉頭緊蹙,「總之,今天不準你再出宮!」


    蘭芽急了,爭辯道:「大人!」


    她說好了的,天天去順天府看著賈魯。戰書已下,卻說到做不到,到時候豈不是更讓賈魯嗤笑?


    司夜染冷冷道:「說不準,就是不準!」


    .


    氣氛這樣僵下來,蘭芽依舊跪著,他也不讓她起來。兩人便仿佛鬥氣似的,隔著珠簾,這麽一個跪著一個躺著。不知該說些什麽。


    初禮在外頭瞧見了,忍不住進來說:「大人,外頭已是飄雪了。地磚上冷,仔細蘭公子的腿……」


    蘭芽心下一暖,朝初禮展顏眨眼。


    初禮卻反倒被嚇了一跳,沒敢給任何迴應,趕緊別開頭去。


    蘭芽心說:小心眼兒!


    司夜染這方「哼」了一聲:「起來吧。」


    氣氛和緩了些,蘭芽隻好主動賠笑:「小的都聽大人的,那今天就不出宮去了。大人要是沒有其它吩咐,小的便告退了。大人好好將養,小的祝大人早些康復。」


    蘭芽說完,也不等司夜染允準,起身便想跑。可是剛來的及扭身,便聽司夜染慵懶一聲:「誰準你走了?」


    蘭芽背身兒抓狂了下,迴頭繼續賠笑:「大人還有何吩咐?」


    隔著珠簾,隱約看見司夜染慵懶地抬頭望向窗外。


    「既然飄雪了……那你便畫幅畫兒吧。將這晴川雪色都錄下來。」


    雖說猜不透他葫蘆裏又賣什麽藥,蘭芽也隻好忍了,躬身含笑應承:「遵命。」


    鋪紙研墨,潤筆思量……窗外雪景便落諸筆端。


    這樣的清雪,若有似無,全然無法掩蓋窗外樹影深碧;可是卻又分明純白壓頂,不可忽視。


    蘭芽初時畫大片留白,隻為吐出雪景;後來卻改了初衷,依舊滿紙嫣紅奼紫,隻在頂端留下雪影翩躚。


    這一改,情境便也大為不同。初時蕭索冰冷,後來則是繽紛溫暖。


    兩幅畫都畫完,蘭芽思忖該將哪一幅呈給司夜染看。卻冷不防,背後有人出聲:「你喜歡哪個?」


    蘭芽驚嚇迴眸,不知何時他已立在她身後。這樣近距離看過去,他的個子可真高。雖然隻有十六歲,卻足足高出她一個頭還多,她的頭頂隻到他心窩。


    蘭芽便驚慌起來,使勁後退。


    他麵色病弱,雙瞳卻灼灼放光,緊緊盯著她:「說~」


    蘭芽急忙將兩幅畫高高舉起,化作盾牌樣隔開彼此,訥訥地說:「……原本喜歡第一幅,後來換過心境,覺得還是第二幅更真實!」


    「為何?」他依舊不緊不慢地問,可是他的存在感卻強大得壓住她。


    蘭芽便更快地說:「第一幅隻是眼中所見,或者說在眼見之前的心中所以為,是為成見;可是當真正打開眼界去看,才發現有所偏頗,於是改換了心境,才有了第二幅……小的,更喜歡第二幅些。」


    「嗯~」他仿佛終於滿意,接過她右手擎著的第二幅畫。


    指尖幹燥而涼,滑過她手背。


    -


    【謝謝訂閱,明天見。】


    謝謝藍和jenny的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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