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已是明軍收複北京城兩個月後。


    天津三衛大沽口,海浪輕輕拍岸,波瀾之上,千帆雲集。


    碧空如洗,天光雲影,楊招鳳馳騁在港口堤岸的泥路上,遙遙望見前頭有兩人並肩而行。


    “覃大哥!”


    楊招鳳舉手招唿一聲,前頭兩人停下了腳步,轉身顧視。


    “鳳子,你怎麽來了?”覃進孝冷峻如霜的臉一如這明媚日光,泛出暖洋洋的笑容,“大軍正向山海關集結,你怎麽沒過去?”


    楊招鳳在五步外下馬,拉著韁繩走到覃進孝的麵前笑笑道:“我要去西南了。”


    幾個月前,經曆了一係列殘酷的戰役,清軍勢蹙,大清和碩睿親王多爾袞保著順治帝與一眾清軍將士東走山海關,退迴遼東。清軍在山海關及遼西走廊部署了大量的兵力,嚴防死守,防備明軍追擊,同時又利用捏在手裏的以左懋第為首的明廷北使團不斷與北京的大明宋王兼天下兵馬大元帥趙當世交涉,意欲達成明、清兩國劃關而治的格局。


    “宜將剩勇追窮寇”是趙當世一直勉勵眾將的話,隨軍左軍師顧君恩也從國初太祖皇帝逐殘元勢力於漠北的事例出發建議趁著清軍元氣未定、局勢不利的大好時機進一步打擊,以期一舉解決滿清這侵害了大明數十年的痼疾。


    有此定計,趙當世一麵派遣使者與清廷來去,一麵調集兵馬聚集山海關等地,同時聯絡鄭芝龍的水師商議水陸並進之策,更令特勤司滲透朝鮮策反朝鮮君臣,集八方之力數管齊下,以期將戰略優勢牢牢掌握在己方手中。


    北京及近畿新平,朝野內外軍政繁忙,趙當世必須坐鎮統籌,脫不開身。這次將近二十萬明軍征伐關外的大規模軍事行動的主帥乃是郭如克。他因此前在河南、陝西、山西等地的赫赫軍功晉為侯爵,無論地位還是能力都堪稱當下趙營第一大將,隻有把指揮權交給他,趙當世才能十足安心。除了郭如克,韓袞、馬光春、李延朗等趙營一線將領與徐以顯、穆公淳、偃立成等謀士均從軍效力,兵強馬壯、文武濟濟。


    不過,踴躍出征的這些軍將中,並沒有覃進孝的身影。鎮虜衛城攻城戰,覃進孝力戰負傷,痛失整隻右臂,戰後雖經隨軍大夫全力救治保住了性命,但終究難以再逞武勇。按照他的地位,實則早已不需衝鋒陷陣,但沒有了舞刀弄槍的右臂,覃進孝始終感覺這是老天爺帶給他的警示。


    “覃某殺伐過甚,苟延一命已是萬幸。如今斷臂如斷心,隻盼從此遠離疆場,敬天愛人,便知足了。”


    這是覃進孝向趙當世辭去軍中職務時說的話,那時候趙當世本擬定他作為郭如克身邊的一等參謀,一同前往山海關。


    趙當世看著他掛在脖前的金十字,不無惋惜道:“老覃,你真想好了?”


    覃進孝態度堅定道:“覃某智謀短陋,全憑一腔血勇。現年近半百,又成了廢人,難以派上用場,絕不敢再屍位素餐,萬望主公成全。”


    趙當世點點頭,不再相勸。


    迴到陣陣風吹的港口邊,覃進孝滿眼寵溺地看著緊挨著自己的應繪衣,對楊招鳳道:“主公知我不再廝殺,遂安排我去市舶司任職,恰好趙虎刀、李匹超等幾位兄弟在南洋幹得風生水起,月前已有大船來接。托露亞他爹的關係,我準備和她一起去歐羅巴諸國經商,也算為趙營拓展貿易,再盡最後一絲綿力了。”


    應繪衣自聽說覃進孝受傷,連月從湖廣趕來了這裏,此時她那一對淺藍色的眸子撲閃著動人的光彩,摟緊了覃進孝胳膊道:“你答應了我,可不許反悔。”


    當旁人的麵親昵,覃進孝有些尷尬,嘿嘿直笑。當年在湖廣堵截左良玉時,楊招鳳就和應繪衣見麵相談,兩人後來關係也頗融洽,隻聽楊招鳳打趣道:“露亞妹子,覃大哥行軍打仗是一把好手,這經商的事未必在行,你在身邊,可得多多提點他。”


    應繪衣未答,覃進孝不滿道:“從前在施州衛,我忠路覃家也做不少買賣,不礙事。”


    楊招鳳笑道:“怕都是些無本的買賣!”


    “胡扯!”覃進孝聽到這裏,哈哈大笑。楊招鳳看著他笑,心中沒來由得一動,因為自打兩人相識,近十年軍旅生涯,從未見他笑得如此暢快、如此輕鬆。


    “覃大哥,你走了,馬大哥也要走了。”送覃進孝與應繪衣登上甲板,楊招鳳站在岸上送別,“真不知何時才能聚起兄弟們再見。”


    “會有機會的。”覃進孝揮揮手,這時候,船夫長吆,大船開始緩緩離岸。


    來之前,楊招鳳聽說馬光春也向趙當世表達了卸任歸田的意思。


    一直以來馬光春固執認為大哥馬光玉全因自己而死,因此,和大部分為自己謀取前途、為家人爭得安康的明軍將士不同,支撐著他浴血奮戰的信念,來自贖罪。


    馬光春懇請趙當世允許他在討伐關外的戰役結束後削發為僧,用自己的餘生念經禱告,為那些由於自己枉死的人超度。


    趙當世答應了,並且承諾,馬光春的爵位將由其弟馬光寧繼承。


    “倘若屬下在關外僥幸不死,一生一世為主公祈福禱祝。”馬光春眼含淚水,一片釋然。


    楊招鳳正在嗟歎,稍稍抬頭,隻見得蒼茫大海上孤帆遠影,船頭那兩個緊緊依偎的人兒漸漸渺遠。


    他之所以沒有去山海關,實是受了趙當世的委托,將包括吳三桂並一班從北京等各地肅查出來曾為清軍殘害軍民推波助瀾的舊明罪臣押送去範京審訊定案。這件事完了,他將啟程前往四川,輔佐王來興用兵。因為據報,與王來興軍對峙許久的貴州總兵皮熊與播州鎮守參將王祥似有勾結雲南等地邊陲土司乃至更遠東籲國兵馬侵占西南割據自雄的企圖。西南幹戈,迫在眉睫。


    分別了覃進孝,楊招鳳迴到北京會合了押送部隊,即日南下。


    從北京至湖廣,期間輾轉數千裏,路途遙遠,但像楊招鳳這般過慣了風餐露宿生活的錚錚男兒又怎會在意。


    十一月下旬,遼東戰事如火如荼,西南戰事亦一觸即發,楊招鳳抵達範京將押送任務交割完畢,繼續馬不停蹄走陝西繞去成都府城。他將在那裏與在陝西整頓兵馬完畢的覃奇功見麵,一起帶兵前往四川。


    一路所見,曾經烽火連天的關中,雖依舊殘破凋敝,但少見兵馬縱橫,反而百姓商賈遍行,荒田複墾、河渠重開,已有欣欣向榮之景。家鄉百廢待興昂揚向上,縱然失去了所有至親陝西對他來說僅僅隻剩一片熟悉的土地,但楊招鳳的心中依然欣慰喜悅。


    夜間楊招鳳快馬趕到鄠縣,因覃奇功大軍駐紮西安府西端的盩庢縣境內,他準備在鄠縣的草堂寺借宿一夜,次日再去軍營。草堂寺雖不比西安府大慈恩寺、臥龍禪寺等規模宏大,但亦為佛宗祖庭之一,自有一派清幽肅穆。


    寺院住持聽說軍中大將到來,自是鞍前馬後,殷切備至。


    晨起,步入寺院,四周鬆柏參天、翠竹輕拂,薄霧彌散之間,令人甚覺舒爽。


    小沙彌送來早膳,楊招鳳謝過,拎著食盒就在幽靜的庭院內擇一處石桌凳坐下。剛端出一碗熱騰騰的稀粥,身前忽而袈裟輕拂,寺院住持飄然而至。


    “主持。”楊招鳳不敢怠慢,放下碗,起身雙手合十,表示敬意。


    “有一故人,望與施主相見。”主持麵帶微笑,朝楊招鳳的身後看了看。


    楊招鳳迷惑不解,轉身看去,旋即呆怔在原地,一瞬間潸然淚下。


    《第七卷夢中常憶跨鞍征》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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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天下妖魔從劍滅,我劍出,裂天碎地,世間輪迴,快意獨行人寂寞。


    蓑衣草履,磊落跌宕,這是一個無名之輩成長的故事。


    ——《寒鋒照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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