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耀眼白光席卷而來的一刻,夙淵分明已經抓住了顏惜月的手臂,掌中卻忽然一空,顏惜月已如碎影飛沫般消失不見。

    他的心猛地下沉,然而此時冰層開裂,無數冰棱挾著烈火散落下來。混亂中,昆逸真人袍袖一展,以赤焰羅網抵住外界侵襲,玉京宮與太符觀的弟子們迅疾禦劍後撤。

    唯有夙淵獨自持著光劍,朝冰樹與顏惜月消失的方向飛掠過去。

    隨著陣陣轟然震響,冰麵中心出現了深不可測的巨大裂縫。夙淵就在霎時間縱身躍入,腓腓嗷嗷驚叫著緊追而下,未料冰層忽又劇烈震動,竟在極短的時間內碎裂崩塌。

    腓腓嚇得升上半空,而原先那道巨大的裂縫轉眼就被斷落紛雜的冰塊盡數封堵。

    無數冰屑撲麵削來,顏惜月隻覺自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牽拽而下,根本無法掙脫。刺痛遍布全身,濃黑的霧氣忽又自深淵處包裹了上來,使得她在一瞬間失去了意識。

    再度睜開雙眼的時候,周遭竟是寂靜得可怕。

    沒有了夙淵的身影,也不見其餘眾人。唯有肩頭微弱的藍光亮起,卻是受了傷的蓮華跟隨在身邊。

    放眼望去滿目皓白,她似乎進入了冰雪凝結而成的狹小世界。無數冰棱冰柱上下交錯,如漫天利劍透著寒光。她吃力地從冰麵爬起,四周冰柱間反射出她的身影,讓人目眩神迷。

    “師兄?夙淵?”顏惜月驚惶地喊著,聲音在不斷縈迴。

    前方冰棱間忽有幻影晃動,隨後,那株怪異的妖樹慢慢顯現。藤蔓之前,怪物喘息著躺在冰層上,似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靈霈單膝跪地,抬手覆上它的心口,陣陣黑霧自四周浮起,將怪物籠罩其間。

    顏惜月緊張地朝前邁步,他略一側臉,沉聲道:“不要過來,這是妖氣。”

    她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此時在寂靜中望著靈霈,更覺辛酸異常。多年來的期盼與等待,他在她心目中始終都是完美無瑕的形象,可如今再度相遇,他卻陌生得仿佛與以前完全割裂。

    肩頭的蓮華忽綻現陣陣光華,耗盡精力又幻化成了精靈之形。

    “靈霈……你為什麽變成這樣了?”蓮華聲音細微,連背後的雙翅也止不住顫抖。

    他怔然望著倒在地上的怪物,並未即刻迴答。顏惜月忍不住道:“師兄!那怪物難道真的就是先前失蹤的太符觀弟子?你與他為什麽都會到了這兒?”

    妖樹下藤蔓簌動,靈霈寒聲道:“他不是怪物!”

    “……可是他現在這樣……”顏惜月看著怪物那猙獰的麵貌與渾身的硬甲,語聲遲疑。

    靈霈冷笑一聲,緩緩站起。

    “他是人,是與你我一樣潛心習劍的修仙弟子!”他眼含悲憤,掌中黑霧升騰,“可是妖魔侵入了他的身子,才讓他變成了非人非魔的樣子……”

    “那你為何……”

    “我?”靈霈慢慢收攏指掌,衣袖低垂,“惜月,你記憶中的我,是什麽樣的?”

    顏惜月一怔:“自我記事起,師兄就一直都勤於修煉,與同門之間也相處甚好。”

    “同門……”他忽而一笑,唇角卻帶著涼意,“可你不知道,我在剛到玉京宮的時候,是個受盡欺侮的廢物。”

    顏惜月驚愕萬分,在她的記憶中,靈霈師兄素來受到師尊信任,其餘弟子都對他歆羨有加,不敢小覷。他卻側過臉望了望怪物,“我與他出生於窮鄉僻壤,自小在一起長大。十歲時家鄉遭遇亂兵劫掠,我們兩個正好進山采藥,才免於一劫。可迴到村莊時,卻隻見滿地屍首,一片死寂……”他閉了閉眼,繼續道,“後來,我們便流浪街頭,直至到了洞宮山下。那時我們都已經餓得全身浮腫,聽聞山上有修仙高人,便拚了命爬到山頂,撲進了玉京宮的大門。”

    顏惜月震驚道:“這麽說,師兄最初是與他一同來到玉京宮的?!可是我卻從未聽說過……”

    “你自然不會知道。”靈霈神情黯然,“當初隻是守山門的看我們可憐,才讓我們做了打掃山路的仆役。我那時膽小怕事,畏畏縮縮,可越是這樣,山中的幾個少年弟子每次路過都要尋我的麻煩。雲爍卻看不過去,他的性子比我剛烈,見到那些人有意刁難便會挺身而出替我解圍。也正因如此,那幾個弟子便對他懷恨在心。終於有一次,他們再度前來挑釁,雲爍禁不住被激怒,將其中兩人打成重傷。”

    他說到此,不禁自嘲道:“我當時驚嚇萬分,要拉著他躲起來,他卻說玉京宮與想象的不同,根本容不得我們。他要帶著我一起走,再去尋別的去處。可我覺得好不容易才有人願意收留,再不想四處流浪沿街乞討。雲爍發怒,罵我懦弱無能,隻知道寄人籬下,沒有半點骨氣。最終趁著夜色,他獨自一人逃離了洞宮山,不見蹤影……這樣的一個無名小輩,幾年之後便被人徹底遺忘,你又怎會聽說過他的存在?”

    “那後來,他就去了太

    符觀?”

    靈霈頷首:“雲爍一去杳無音信,我雖內疚牽掛,卻始終不知他的下落。再後來,我有幸得到師尊賞識,這才正式拜入師門,成為你的師兄。多年之後,某一天我下山雲遊,卻在渡口聽得有人叫我,迴頭望去,才認出那個少年道士正是雲爍。他那時已經成為太符觀弟子,藍衫長劍,意氣風發。於是我與他重又相逢,他性情豁達,早已不計較當年之事,與我言談甚歡。然而太符觀與玉京宮素有嫌隙,我不便在師尊麵前提及此事,隻能在暗中與雲爍斷斷續續的來往……”

    此時那怪物卻忽然低聲嘶吼,身子抽搐不已。顏惜月望之心懼,“那他,是因為何事變成這樣?”

    靈霈沉默著緊盯於她,那目光竟讓顏惜月感到害怕。

    過了片刻,他才道:“那年他奉師命到昆侖山附近除妖,我得知訊息後便也借機下山,想與他再聚一次。我們本來以書信約定,就在這昆侖山冰雪之間切磋技藝。未料我在山穀等待許久都不見雲爍到來,焦急之下便四處尋找,最後在峽穀深處找到了那個村落,也找到了雲爍。原來妖魔實力超出想象,他為了保護村民,孤身一人極力抵禦,雖將那冰岩怪物暫時擊退,自己卻也受了重傷……”

    “你說的村莊,就是原先存在於石碑附近的那個?”顏惜月怔然,“我們先前在這妖界所見到的,也就是那群村民嗎?為什麽他們能死而複生,卻又一直循環往複?!”

    靈霈眼神冷峻,盯著她道:“這是……他們咎由自取。”

    “為什麽……”

    “雲爍為保護他們而被妖魔打傷,我眼見他法力漸漸渙散,情急之下想到昆侖沃野有竹絲草可活人性命,當即叮囑村民們照顧好他,而我則趕赴沃野……我曆經千難萬苦才從仙獸守護之下摘得竹絲草,滿懷希望地趕迴村莊。沒想到……”靈霈忽而麵如寒霜,眉間隱現煞氣,“我迴到村莊,卻發現空空蕩蕩,所幸我禦劍飛行,終於在峽穀那端發現了正在逃亡的村民……可是,卻不見了雲爍!他們開始還百般撒謊,在我迫問之下,才說出實情。原來我走後冰岩妖魔再度來犯,這些村民眼見雲爍不能再持劍保護他們,竟向妖魔求饒,並將雲爍交送出去,以此換得自己逃生!”

    他緊攥手掌,霍然揮袖,紅袍如烈火焚燒。

    “我衝入妖魔巢穴,奮力死戰終將其擊敗,可是找到的雲爍……”靈霈悲聲難抑,“他已被妖氣滲透元神,肉身亦被啃噬得支離破碎……即便我窮盡法力想要救他,最

    終也隻能塑出了這樣一個麵目全非的雲爍。”他說到這裏,重重地喘息著,抬頭冷冷道,“我痛恨整個村子背信棄義,再找到他們時,那些人卻還強詞奪理,說雲爍既然是修仙弟子,本就該不惜性命保護百姓,而他們手無寸鐵,在危難之間將他交出換取活路,也是情有可原!”

    “他們怎能這樣無恥?!”顏惜月一驚,“那後來,你……”

    “我怒不可遏,原來師尊教導的一切皆是空中樓閣!什麽修仙問道,什麽兼濟蒼生,抵不過俗世庸民的自私卑劣!我們為之流血受傷,而他們卻心安理得,絲毫沒有感激之心!”他掌心霧氣漸漸濃鬱,身後妖樹藤蔓迅疾簌動,“我再不是以前那個溫和退讓之人,惱怒之下以萬劍明心之法引來天火,將那一群無恥小人全數圍困,徹底燒了個幹淨!”

    顏惜月如披冰雪,這才想到當時看到那村莊著火之前,天際確實閃現耀目光芒。

    卻未想到,那正是往日情形的再度浮現,也正是當時的靈霈以玉京宮劍術引出天火,燒毀了全村。

    她嘴唇發顫,啞聲道:“師兄,你……你居然……”

    “怎麽,你也覺得我心狠手辣?”靈霈眉間紅痕漸深,衣袂飛揚,“你不是我,又怎會知道我當時的絕望與憤怒?!雲爍將死未死,半人半魔,他再也無法在這世間生存,每天要以人的血肉為食。可我既不忍殺他,又不能放任他危害人間,我隻能以師尊傳授給我的碎星寶軸上的陣法,構築了這個虛幻的妖界!被燒死的村民們依舊如同往常一般生活,隻是此處時間循環往複,他們就在不斷重複那一日遭遇的火難,而雲爍也能夠以他們為食……這難道不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安排?!”

    怪物似乎聽到了他的言語,於痛苦掙紮中睜開了碧綠的眼睛,雙掌緊握,發出嘶啞的叫聲。“靈霈……你為何,還不走……”

    “你,不用擔心。”靈霈悲笑,掌中光華流轉,海藍色的寶劍若隱若現,“惜月,此劍乃是師尊賜予,我入魔之後再未用過,始終在山洞冰存。師尊一生清朗如天際明月,如他知曉我所作所為,定然不會原諒。我雖問心無愧,卻也深知此事倘若外傳,將會使得玉京宮數百年清譽毀於一旦……今日你將此劍帶迴,在師尊麵前休要提起我剛才所說,隻需告訴他:靈霈已死,來世若有緣,再轉投師尊門下,潛心修道。”

    “師兄!”顏惜月淚水漣漣,“為何不求師尊饒恕,洗去你一身血腥?!”

    “一身是血,已入骨髓。”他

    伸出手掌,望著升騰的黑霧,緩緩搖頭。顏惜月悲從心來,還待再行勸慰,忽覺漫天冰棱簌簌晃動,這片狹小空間似乎正受到外力的衝擊。

    靈霈手掌翻轉,滿樹藤蔓頓時卷拂至雲爍身上。“惜月,他並無罪過,村民與後來發現此處的雲亮皆是我所殺!請你留他一命,不要讓玉京宮和太符觀的人將他處死!”

    “師兄,你還想做什麽?!”顏惜月眼見靈霈如此,悲急萬分,縱身朝他所在之處飛掠,卻被他震袖擊退。身形未穩之時,卻又是一陣猛烈晃動,萬千冰棱碎裂破飛,顏惜月驚唿避讓,卻見上方風卷肆虐,冰屑紛亂中有黑影撞擊而來。

    一道赤紅劍光自冰屑間穿射,倏然刺向冰樹下的靈霈。

    “昆逸真人!”顏惜月的蘊虹長劍脫手飛出,直撞向昆逸刺出的飛劍。昆逸怒而發力,赤色光焰排浪般壓來,顏惜月正拈訣對抗,卻又聽後方一聲聲冰柱震響,有人從她腰後將她一把拽退。

    烈火兇焰燃紅冰雪,昆逸真人掃視冰樹之下,叱道:“雲爍,你怎會變為了妖魔?!還敢打死同門,實在罪無可恕!”

    說話間,寬袖飛卷,紅焰散射,直擊那怪物而去。靈霈眼含憤怒,陡然畫出符文,半空頓現光暈屏障,將那紅焰死死擋在外麵。

    顏惜月急得大叫:“昆逸真人,雲爍也是你的門下,你為何如此不講情麵?!”

    “哼!已成妖孽,難道還要讓他繼續為害蒼生?!”昆逸真人須發激揚,聲如洪鍾。

    此時卻見飛雪中光芒閃爍,原是七盞蓮華驟然飛出,在空中急速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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