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惜月愣了一會兒,才問道:“你為什麽要在那裏?”

    他沉了沉眉,隻道:“奉命守著而已。”

    “……那你在無涯,獨自守了多久?”

    “三百多年吧,記不清了。”他答的輕描淡寫。

    顏惜月忍不住打量他一番,托著腮探問:“那……你活了至少有三百年?”

    他站起來,很隨意地扔出一塊小石子,濺起朵朵水花。“不止,那隻是先前駐守無涯的時光。”

    她內心驚詫,起身後背著雙手小心翼翼挪到他身邊,“那你到底有多大?”

    湖上的風徐徐吹來,帶著她的氣息,縈繞在他近前。他卻迴過頭,微微抬起下頷,倨傲道:“不想說,以免嚇壞了你。”

    盡管夙淵一談到自己便又充滿傲嬌,顏惜月還是從隻言片語中捕捉到奇怪的信息。似乎他與幽霞以及奉翼之間發生過複雜的過往。

    蘆葦叢叢綿延無盡,他在其間慢慢走,風中時不時飄過軟絮,像初雪降臨。

    她帶著蓮華在後麵跟著,緊接著剛才的話題。

    “幽霞是女的嗎?”

    夙淵思索了一下,不確定地道:“應該是吧。”

    顏惜月愣了愣:“你跟幽霞不是認識很久嗎?怎麽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夙淵卻漫不經心,邊走邊道:“男女本就是你們人類才有的分別,有些妖類不分雌雄,想變什麽外形都是隨心所欲,哪裏來那麽多講究。”

    他又指了指懸在半空中的蓮華,“就像這個水精,你能說它到底是男還是女?”

    顏惜月無語,蓮華卻負氣大叫:“胡說八道!”

    “隻有人類才諸多規矩,越是講究還越是短壽,活不到百年就魂歸地府,還得再經輪迴,往複不已。”他穿過一大片葦叢,拂了拂落在衣衫上的葦絮。

    “……可是人有親情,妖也有嗎?”顏惜月撥開麵前的蘆葦追上去,不服地辯駁。

    湖光山色中,他斜著視線睨她,“親情有什麽用?經曆生離死別時,隻能徒增傷感。”

    顏惜月氣極,反唇相譏:“那你既然這樣灑脫,什麽情感都不需要,為什麽還非要找到奉翼和幽霞?”

    夙淵轉過臉,隻留給她冷漠的側顏,“那是我的事,跟情感無關。”

    “奉翼又是什麽人?也是你的朋友?”

    “我從沒

    見過他。”

    顏惜月愣了愣,隨即叫道:“什麽?!……那你怎麽找?!”

    他不耐煩地迴頭:“聽幽霞說過他很多次,我自己心裏知道就行。”

    顏惜月品味著他的神情與語氣,心裏好像有幾分明白。

    ——孤獨的三百多年中,隻有幽霞時常來看他,為他開啟了一扇透著光亮的窗。然而幽霞與他聊了那麽多,最後卻都是關於奉翼。

    顏惜月看著夙淵的背影,想到他那偽裝的高傲,憐憫心四起。

    “那個,其實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不公平的。”她揣摩著自己的用詞,故作老練又灑脫地從旁開導,“拿最簡單的來說吧,你心裏悄悄愛慕一個人,時時刻刻想著她,但她不一定非要喜歡你啊,她也可以有自己的選擇……就像我們所說的,道法自然,一切都該順應天意,何必對幾百年前的小小挫敗還耿耿於懷?”

    她自認為講得很有玄機,夙淵卻迴眸,滿臉的莫名其妙。

    “不要用你們凡人的那些亂七八糟自以為是的想法來揣度我。”

    傲嬌與死要麵子似乎成了夙淵在顏惜月心裏的最典型印象,但因為之前他曾出手相助,她還是小心翼翼地維護了他作為男妖的尊嚴。

    隻是有一點,絕對不能忍。

    在野外露宿的時候,他用柳枝釣了一尾大魚,頗為得意地給顏惜月看。

    “等我生火,烤了給你吃。”她起身想去撿些柴火。夙淵卻不解:“為什麽一定要生火?”他用手指夾起還在活蹦亂跳的大魚,遞到她麵前。

    魚尾巴一甩,濺得顏惜月一臉水珠。她叫起來:“你不會想要活剝生吃吧?”

    夙淵以沉默印證了她的猜測……

    結果的結果,自然是她強行搶走了他手中的魚,然後飛快地架起石頭,點燃篝火。用寶劍削去魚鱗,剖開魚腹,裏裏外外清洗過後,才將大魚串在枝幹上慢慢燒烤。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夙淵就坐在邊上默默看。

    “喏,好了。”聞到烤魚滋滋冒出的香味,顏惜月吹了吹,將串著魚的樹枝給了夙淵。

    他皺著眉看了又看,分明帶著嫌棄。“腹部都燒焦了。”

    “……焦了才香!不懂就別多說話,快吃!”她揚起柳眉。

    大魚還在冒著熱氣,夙淵審度了半餉,才在顏惜月的催促下試探性地咬了一口。

    “怎

    麽樣?活了幾百年從來沒有吃到過這樣的滋味吧?”她並攏了雙膝,托著腮笑嘻嘻地看他。

    他神情複雜地將口中的魚肉費勁咽了下去,才冷著臉道:“確實從來沒有吃到過這樣的滋味。”頓了頓,補了一句,“以後也不想再嚐到。”

    顏惜月睜大眼睛,一把奪過叉著魚的樹枝,自己咬了一小口,抬起頭狐疑地道:“那麽香的東西竟然不要吃?”

    “……”他懶得解釋,背倚著大樹閉目養神。

    她望著手裏的烤魚,泄氣地道:“不吃算了,但以後你在我麵前也不準生吃活物,我看著惡心。”

    夙淵睜開眼看看她,想要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閉目不語。

    盡管如此,在這以後他隨她進城,到了該吃飯的時候,通常都是顏惜月主吃,夙淵隻坐在一邊看。

    幾天過後,他好像再也堅持不了,終於在她低頭吃菜的時候,默不作聲地喝了第一口粥。

    顏惜月其實已經瞟到,嘴角微微揚起笑意,假裝什麽都沒發現,繼續吃自己的飯菜。

    這酒樓在進賢縣中雖不算大,客人倒是不少,吆五喝六地甚為喧鬧。臨近的一桌看穿戴應該都是小富人家子弟,正高聲談笑間,又有個高個男子從外麵進來,見了他們便眉飛色舞地招唿。

    “哎哎,哥幾個,猜我剛才在街角當鋪遇到了誰?”

    “誰啊?”“嗬,看他這得意的模樣,想來定是又看到了尋真小娘子?”

    那男子哈哈一笑,拍著那人肩膀道:“還是劉兄知道我的心意!尋真娘子越發標致了,叫人看一眼就忘不掉啊!”

    “小點聲,你沒聽有人說她是狐妖變成的嗎?不然鄺博陽能娶到她?”

    高個子不樂意了,“什麽狐妖,我看是那些婆子們閑磕牙故意詆毀她的!”

    “你還別不信,我嬸嬸就親眼看到過!鄺博陽病得走路都晃晃悠悠了,尋真伸手在他眉間摸了一下,第二天他就能出門……”

    兩人正在爭辯不休,一旁的瘦子朝著大門口連連使眼色,他們忙止了話語,同時朝那邊望去。

    陽光淺淡地照在門口,一身素青的年輕女子挎著小竹籃輕輕走進來,如微風拂柳,臨水照花。

    顏惜月在玉京宮也有幾位師姐,都是風姿不俗之人,但與這女子相比,竟還少了幾分靈氣。相形之下,倒像是凡塵花朵遇到了天山雪蓮一般。

    —

    —想不到這看似普通的青嵐湖畔,竟也有這樣脫俗的美人……

    邊上的那桌人交頭接耳,尤其是那個後來的高個子,更是按捺不住地朝那女子頻頻望去。但女子仿佛根本沒察覺似的,徑直走到了店小二近前,輕聲細語地說了幾句。

    店小二忙不迭去了廚房,她就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低著眉睫,沒向四周多看一眼。

    顏惜月對她有幾分好奇,耳聽得邊上又傳來議論聲:“唉,這等漂亮的姑娘卻跟了那個沒用的鄺博陽……簡直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你有本事怎麽不去跟她說說話?也許還能讓她轉了心思呢……”“你以為我沒試過?怎奈尋真她根本不願與別人搭話啊……”

    “這些男人真是好色。”顏惜月撐著臉頰,小聲地向夙淵嘀咕。

    然而原本還默默喝粥的夙淵,卻不知何時也發現了那個女子,竟微微蹙了眉,目不轉睛地望向尋真。

    “……夙淵?”顏惜月愕然。

    她說話的聲音極低,完全被四周人聲湮沒,可站在門邊的尋真卻好似感覺到了什麽似的,也側過臉望向這邊。

    目光掃過其他幾桌的時候並無異樣,但當她的視線落在夙淵身上後,就連顏惜月都能覺察出那一瞬間的震驚。

    酒館中的劃拳聊天聲此起彼伏,尋真很快收迴了目光,側過身站在原處。但她挎著竹籃的手臂微微收緊,秀氣的雙眉也不經意地顰起,整個人都處於不安之中。

    “你們……認識?”顏惜月背對著門口,試探問道。

    夙淵不動聲色,倒是略顯笨拙地拿起了筷子,給自己夾了一點冷菜。可還沒吃到嘴裏,店小二已經端著盤子從廚房跑出來。

    “剛熱好的醬汁八寶鴨,娘子拿好了!”

    尋真道了個謝,將那荷葉包著的八寶鴨放入竹籃,付過錢之後便轉身離去。

    顏惜月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對麵的小巷,迴過頭來,卻見夙淵還沒收迴視線。

    她心裏直嘀咕,口中卻道:“行了行了,看夠了就吃……”

    “你在此等候,我去去就來。”還沒等顏惜月說完,夙淵就已經起身快步走出,隻留她一人守著一桌子飯菜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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