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忌一瞬間血氣上湧,頭腦發熱,幾乎就要忍不住湊到田夕的麵前,去仔細看看她的麵容,跟她訴說這大半年來的遭遇和心情。


    可是,他不能。


    再一次確認了田夕那清冷如水的眼神之後,魏無忌握緊了拳頭,到一側的長案邊席地而坐。


    然後,他還要極不情願地說上一句:“多謝公子相見。”


    田夕輕輕地“嗯”了一聲,便靜靜等待無忌開口。


    “在下深夜叨擾,實際上是來向你求助的。”


    田夕翻了翻眼睛道:“你該明白,我父孟嚐君身為魏國丞相,是阻撓你們兄弟掌權的最大障礙。”


    “在下明白!”


    “既是障礙,你我便分屬不同陣營,算是敵人。”


    “有關這一點,我也明白。”


    “既然是敵人,你還大半夜地孤身一人前來,口口聲聲說向我求助,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說到後麵,田夕的語調漸漸冰冷,她伸出粗糙的左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砍人。


    魏無忌也被她突來的敵意給弄得很意外,但仍是坦然答道:


    “怕!我很怕死,你是知道的。”


    “既然怕死,便不該來!”


    此言既出,就像是一刀斬下,似乎要把魏無忌心底對田夕的眷戀給悉數斬斷。


    魏無忌沉默了很久,久到田夕都快覺得不耐煩了,他卻突然道:


    “我雖然怕死,但若是死在你的手上,我也心甘情願。”


    無忌並沒有什麽慷慨激昂的語調,也沒有什麽陶醉的表情,沒有那副“我好苦情快來關注我”的醜態。


    他隻是語調平靜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


    這似乎是不露感情的表達,不論怎麽看都缺乏說服力,但田夕卻似乎聽到,魏無忌到最後的聲音有些顫抖。


    他為什麽要發抖?他在害怕?


    不……田夕搖了搖頭。魏無忌雖然口口聲聲說自己怕死,可是麵對著自己的時候,那種輕微的顫抖,似乎是因為激動。


    “我是有大誌向的,是有野心的,我想要讓魏國重新製霸中原,想要一統天下,成就九五之尊。這條路有多長、有多難,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很可能隨時會死在路上。”


    魏無忌又一次淡淡地開了口,他低聲地訴說著,並不給田夕反應的時間,生怕稍遲個一時半刻,就沒有機會再說出來一樣,


    “我一直期望著,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在遇到你之前,一直如此。可是,遇到你之後,一切都變了。你像是一把利劍,一下子把我的人生劈開了。我的魂、我的靈、我的身體,似乎隻剩下一半在追求著天下製霸的道路,而另一半,卻隻能用來想你。我想見到你,想看你一邊吃東西一邊吐槽我那些說不上光彩的往事,想看你那副不可一世的驕橫模樣……這大半年來,我雖然做了很多事情,我成了大梁人口中的‘酷吏’、‘鐵麵公子’、‘賢公子’,但最最希望的,卻是再為你煮一次火鍋。可是,作為魏國的公子,我沒有權力選擇怎樣的生活方式,與你的父親為敵,並不是我能夠選擇或者拒絕的立場。如果早知道你就是孟嚐君的女兒,我寧願當初不行冠禮,不涉足政壇,就算是繼續做一個紈絝子弟也好。那樣,我至少不用與你為拔刀相向。”


    聽著無忌的娓娓低語,田夕的身形變得有些僵硬,不一會兒便扭過頭去,最後又轉身,再次背對著他。


    “這種花言巧語,你以為就能打動我嗎?不要再說這種讓人不明所以的話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盯著田夕瀑布般的長發,魏無忌欲言又止,終於歎口氣道:


    “對不起,說了很多讓人聽不明白的話,請你原諒。既然你沒有耐心,那我就把我的計劃全盤托出,倘若你覺得行得通的話,就留下來幫我一把。”


    田夕不置可否,唯有沉默。


    “我想請你幫忙的事情就是……奪取陶邑!”魏無忌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開口道,“明日,陶邑大夫多半會宴請你。到時候,我會帶幾個人扮成隨從,在宴會上劫持陶邑大夫和陶邑尉,打開城門,把驃騎營放進來。待驃騎營進城之後,你是去是留,我都不再幹涉。”


    “幼稚!”


    不料田夕竟不屑地否定了。


    “秦軍三萬餘人就在路上,不日即到。你就算有八百精兵,又能撐上幾時?再說了,陶邑大夫也不是木頭,怎會心甘情願地做你的傀儡?你當別人都是傻子麽?”


    “倘若陶邑大夫不配合,也沒有關係,殺了就是。至於秦軍……我將親自指揮守城,撐個幾天不成問題。我已經向大梁派出求援的信使,算算時間,最多三天就該到了。”


    無忌看不到田夕的表情,但還是聽到她歎了口氣。


    她又說道:“你就對自己這麽有信心,能擋住秦軍三天的猛攻?”


    魏無忌微微一怔,隱約又有些竊喜。因為他終於發現,田夕似乎還是有那麽一點在乎自己的,她似乎已經在考慮“如何擋住秦軍三天的猛攻”這個問題了。


    想到這裏,無忌自卻是有些猶豫地道:


    “其實並沒有。迄今為止,我隻打過一仗,就是前些天剛剛結束的濟西之戰。至於守城戰,我沒有足夠的自信,更何況,敵人乃是有著威名赫赫的虎狼之秦。”


    這時,田夕霍地轉過身來,用關愛智障的眼神瞅了瞅無忌:“沒有自信守住城池,你還是要奪取陶邑?”


    “是的。”無忌點了點頭,“有很多事,也許不一定能成功,但如果不做,我一定迴後悔一輩子。陶邑扼菏水、濟水之交,銜巨野之首,處中原咽喉之地,若是為秦軍所得,便是骨鯁之刺在喉,又如在臥榻之側、伏一猛虎,讓人不能安眠。所以……陶邑決不可被秦軍所奪!”


    田夕目光閃動,猶豫了好一會,才擺擺手道:“你明日辰時再過來吧。”


    魏無忌隱約猜到田夕是打算幫忙了,可是……他先前準備好的那一番說辭,似乎還未用到?


    無忌知道,田夕身後的孟嚐君是個十足的權臣和政客,政客是講利益的。為此,無忌還想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可麵對田夕時,那些說辭全然沒有用到。


    “多謝公子援手。可是……”


    “有什麽好可是的?”


    “我還未陳述理由,尤其是,能夠讓你認為、值得幫我的理由。”斟酌一番後,無忌還是把心裏的疑惑講了出來,“在下雖說也是準備了一些利害說辭,但似乎是用不上了。”


    “我田夕做事,自有決斷。侯伯,送客!”


    門扇嘎吱一聲打開,那名青衫老者跨了進來,欠身道:


    “無忌公子,請迴吧。”


    片刻之後,青衫老者又迴到田夕的房門外,敲了敲門道:


    “已經將魏無忌送迴去了。”


    “嗯、趁今晚還有時間,去查查陶邑大夫的底細。”


    “公子的意思,是打算幫魏無忌了?”


    “不是幫他,隻不過為父親留一條退路而已。”


    “公子英明。”


    待青衫老者遠去之後,房間裏的田夕仍在皺眉苦思。


    ……要奪下陶邑,似乎不是什麽難事,可是,要在秦軍的大軍進攻之下堅守數日,又是完全不同的問題了。


    究竟要怎麽做,才能虎口奪食,抵禦數萬秦軍的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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