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又綠河南岸。


    距離魏國大軍從大梁開拔、前往趙國河東之地,已過去整整半個月了。


    田夕仍是一身白衣,以赤幘抹額,牽著那匹栗色的駿馬在大道邊歇息。


    在她的身後,是十七名江湖俠客,都是孟嚐君門下實力超群的好手。他們常年遊走於江湖,身懷秘技,各擅勝場。


    算上田夕自己,這十八人,便是列國之間赫赫有名的“孟嚐十八騎”。


    一名青衣老者在草地上盤腿而坐,麵前攤著兩把象牙算籌,他對著那兩把算籌撥來撥去,弄了好一會兒才道:


    “稟公子,以魏軍日行三十裏計,到靈丘需至少二十七日。我等從後追趕,至少要日行七十裏,方能在魏軍與聯軍會師之前見到上大夫。”


    田夕點了點頭,手搭涼棚望了望東方,說道:


    “這半個月來天氣很好,魏軍很可能會加快速度,我們日行百裏,務必在魏軍主力抵達靈丘之前追上。”


    “是!”


    “再休息一會兒,一刻鍾之後出發!”


    片刻後,田夕坐在顛簸的馬背上,想起臨行前父親對她說的話。


    當時,孟嚐君把一個黃銅信筒放在了她的麵前,說道:


    “臨淄那邊過來的情報,齊王再度啟用田章為將了。”


    “田章爺爺?他不是已經告病在家了嗎。”


    這個田章,與孟嚐君的父親田嬰類似,都是齊威王庶子、齊宣王的弟弟,算是孟嚐君的堂叔,田夕的叔公了。田章多年統軍征戰,早就打下了赫赫威名,但一來年事已高,二來不滿齊王田地的所為,已是在兩年前告病隱居了。


    在田夕的眼裏,田章叔公曆來嫉惡如仇,堅持自己的原則,不知為何竟會服從齊王的調令?


    孟嚐君亦是皺眉苦笑:


    “還能有什麽緣由,無非是放不下國家,害怕田氏的齊國因此滅亡唄。隻不過,既然老叔為將,與聯軍之間必有惡戰一場,此戰的勝負尚未可知。”


    “那父親的意思是?”


    孟嚐君的臉色冷了下來,短粗的眉毛幾乎要豎起、黃豆般的一對小眼睛竟也爆出懾人的光芒,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若聯軍不能勝,你帶人去取田章項上人頭!”


    田夕一愣,良久才反應過來,俯身懇求道:


    “我把他整個人帶迴大梁,可以嗎?”


    她是顫抖著講出這句話的,因為她的眼中已經含淚。幼年時,田夕曾在那個田章爺爺的府邸裏玩耍嬉戲,她至今仍然記得,自己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去揪田章爺爺那花白的胡須。


    多年不見,他的胡須應該已經全白了吧?


    見田夕不忍,孟嚐君冷哼一聲:


    “整個人都帶迴來?難道你忘了,那老頭子寧折不彎的倔脾氣了?你以為……你帶得迴他?”


    麵對父親的詰問,田夕過了很久才直起身來,她揩幹了滾燙的淚珠,深吸了一口氣道:


    “孩兒遵命。”


    田夕分神之際,忽然聽到前方的騎士勒住戰馬,馬兒一聲長嘶,竟在大道的中央停下來了。


    “什麽人?”


    她警惕地立刻將手搭在腰間的劍柄上,剛要拔劍,就聽見一聲長長的嗬欠。


    “今天睡得好爽!”


    大道中央,一個滿身灰土的男人坐了起來,歪著頭看了看田夕等人,竟然“切”了一聲,“我還以為是哪路神仙擾人清夢,原來是孟嚐十八騎啊。”


    他是誰?為何認得這支隊伍?


    田夕心中一個問號接著一個問號,身後的青衣老者卻已上前問道:


    “這位兄台為何擋住我們的去路?你若有什麽目的,不妨劃下道兒來。”


    那個男人竟然未予理會,自顧自地說著:


    “原來‘孟嚐十八騎’亦不外如是。”


    十八騎中,已是有性情暴躁的年輕人拔出三尺青鋒,厲聲道:


    “敢小覷我等,你找死!”


    那男人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道:


    “那你過來打我呀。”


    “放肆!”


    年輕人拍馬上前,正待一劍刺出,那男人卻忽然消失了。


    年輕人吃了一驚,未幾,忽然看見那男人竟從馬腹下憑空出現,像是遊蛇一樣貼著馬身滑了上來。


    男人頭發淩亂,卻帶著人畜無害的笑容,伸出雙掌往年輕人胸前一推,說道:


    “下去吧你!”


    年輕人隻覺胸口如遭重錘轟擊,一瞬間竟失去了知覺,“嘭”地聲摔在了堅硬的夯土路麵上,臉色漲紅,幾欲滴血。


    那個男人得了戰馬,一拉韁繩,馬兒倏然加速。眾人未曾料到事情竟然朝這個方向發展,措手不及之下,馬兒竟載著他穿過眾人的隊伍,往大梁的方向馳去。


    等奔出二十步後,那男人還轉過身朝著眾人揮了揮手:


    “多謝贈馬!”


    有攜帶弓箭的俠客連忙射出弓矢,但都被他輕巧地躲過。


    不多時,他的身影已經在天邊縮成一個黑點了。


    田夕這邊,已是有人扶起了剛才落馬的那個年輕人,他性格暴躁衝動,此番在敵我不明的情況下丟了戰馬,不免有些惴惴。


    田夕的臉色有些發黑,從馬鞍袋裏摸出一塊金餅扔給年輕人,說道:


    “燕十三,坐騎的事情,你自行解決。其餘人,繼續趕路。”


    馬蹄聲滾滾而去,那個被田夕喚作“燕十三”的年輕人麵色懊惱,揣著金餅在大道上踽踽獨行。


    到四月初一這天,魏軍如約抵達靈丘,與燕、趙、秦三國兵馬會師。


    又五日後,韓國大將暴鳶率韓軍三萬人至。


    至此,五國聯軍到齊了。聯軍總帥樂毅,於次日開幕,召集諸將議兵。


    帥帳之外,十通戰鼓響罷,燕、趙、秦、魏、韓五國聯軍的將軍們都已經就位。帳中,樂毅對著諸將朗聲道:


    “各位都來了,很好。各位的兵也都到齊了,這也很好。”


    魏無忌早就聽說過樂毅的大名,聽說他現在擔任燕、趙共相,上馬能治兵,下馬能治民,真可謂是一等一的英雄人物。


    既然是一等一的英雄,想來應該是高大威猛,豐神俊朗,一派相貌堂堂。


    但樂毅的相貌實屬平平無奇。


    他身高七尺餘,隻是普通成年男子的水平,而且一點也不強壯,身形略有些單薄。


    他平庸的不止是身材,更是相貌。無忌很難想象,一個出自將門世家的人,為何長著一張農民才有的苦臉。


    樂毅穿上了盔甲,就成了征戰沙場的將軍,可脫下鎧甲後,他可以像是個官員、可以像個讀書人,但是都沒有,他偏偏像是一個年過五旬的農民。


    這實在匪夷所思。


    同樣難以預料的,還有樂毅講話的方式,非常接地氣:


    “這次五國合縱伐齊,大家都派出了兵馬。燕國二十萬,舉國之兵;趙國八萬,都是主戰部隊;魏國六萬,有很多的魏武卒;秦國四萬,皆能征善戰之士;韓國三萬,帶兵的乃是暴鳶將軍。大家都很用心,雖然總兵力並沒有比齊軍多多少,但我相信一定會取得勝利的。”


    諸將不鹹不淡地應了幾聲,但樂毅走到桌案前,忽然用手指叩響長案,話鋒一轉:


    “我今天叫大家過來,本來是想一起商量商量怎麽對付齊軍。不過呢,有一個問題,還沒有解決。那就是宋地究竟要怎麽分?”


    此言一出,秦、魏兩方的將領們不約而同地豎起了耳朵。


    “宋國地廣三百裏,人口稠密,土地肥沃,更有巨野、淮泗之利,陶邑、廩丘富甲天下。但是啊……秦國想要,魏國也想要,還有沒有派兵過來的楚國,他們也想要。這塊地憑什麽歸你?就先請秦、魏兩國的將軍說說自己的理由吧。”


    話音方落,秦軍中已有一個大漢挺身而出:


    “我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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