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每天定時到這兒看黃昏的習慣已經持續三個月,從陳晚能下床活動的那天起,風雨無阻。

    宋明謙的心理狀態卻逐漸趨於古怪。

    先是狂喜,然後快樂,到現在憂心難靜。

    最直接的表現就是他越來越喜歡走神,並且一天比一天嚴重。

    陳晚已經從當初的半死不活,恢複到五六成。從借助唿吸機,到說上五分鍾話才帶點兒喘,身體未完全康複,但神智是活迴來了。

    這日的火燒雲特別囂張,陳晚盯久了會就眼睛發脹。她拉了拉宋明謙的手,“你在想什麽?”

    宋明謙條件反射般握住,像是如夢初醒,“沒什麽。”

    陳晚的身體比一個月前好多了,健康時叫瘦,受傷時是虛,兩顆子彈打的地方太刁鑽,愣是讓她曆經八十一難才得以超度。

    宋明謙不敢讓她在外待太久,大衣往她身上一裹,扶著人就往住的地方走。

    繞兩個彎的路,走了足足半小時。

    陳晚有點力氣,本性就開始唿之欲出,走十步歇五步,一邊自責一邊歎氣,“宋明謙我多大了?”

    宋明謙說:“二十七。”

    陳晚說:“當保姆是什麽感受?”

    宋明謙:“……”隨後糾正,“是奴隸。”

    陳晚按這個詞將問題重複了一遍。

    宋明謙問:“你覺得我是什麽感受?”

    陳晚想了想,說:“恨我。”

    歐洲小鎮天黑的快,大有快刀斬亂麻之勢,繁星跟倒豆子似的一茬接一茬,像頂著一頭頂的銀河。

    宋明謙淡淡的,“不恨。是累。”

    累是真心累,身體扛著,心也懸著,很長一段時間,宋明謙都恨不得將那些醫療儀器給砸了,陳晚經過無數次搶救,死了又活了,一腳在人間,一腳掉地獄,宋明謙愣是把她給拉了迴來。

    渡人渡己都耗費精氣,宋明謙曾覺得自己刀槍不入,宋氏那麽大的家族,他從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了精英人生,教育是最好的,物質供給是最好的,他打小就活成了人精,在世事曆練之下,又自成氣候,無論商場還是家族,都成了一個狠角色。

    “狠”這個字,左邊是豺狼利爪,右邊是狼心狗肺。

    隻有把自己置身事外,才能清醒看世界,才能在這個糟心的世界裏片葉不沾身,獨

    活獨醉。

    宋明謙的人生大有獨孤求敗的意味,而陳晚就是那個“敗”。

    因為冷情,所以動起心來,排山倒海。

    宋明謙幾乎把感情裏的全部家當,都散在了陳晚身上。

    他張狂慣了,理所當然地將陳晚劃分為自己的所有物,她可以不愛他,但也不能愛別人。就是這麽簡單粗暴的思想,以至於終有一天,陳晚對他說:“我想和他有未來。”

    和另個男人有未來。

    宋明謙徹底懵了,二十年的感情,竟然不是排第一的,竟然這麽輕而易舉地被替代了。

    他怒過,恨過,無數次地想報複,但還是被陳晚的一滴眼淚給壓了下去。

    三十歲的男人,在一個小女人麵前這麽慫。

    也罷。

    認了。

    直到陳晚受了槍傷,躺在那就跟死人一樣。

    宋明謙就真的害怕了。

    最嚴重的一次,陳晚肝淤血腫大,肝包膜被擴張導致右心急性衰竭,腹部腫的跟皮球一樣,一次次出現休克和唿吸暫停,那幫老外醫生也是拚了命地救,教授用英語問他,要不要進去見她一麵。

    宋明謙答得幹脆,“不見。”

    又不是永別,趕著這趟有什麽好見的。

    執手相看淚眼嗎?那下一句就是無語凝噎,天人永別。

    宋明謙覺得自己被陳晚整得越發脆弱,他終於承認自己是,不敢。

    他私心認為,我不見你,不見你,讓你吊著最後一口氣,讓你死也不瞑目,給我好好活過來,沒有如願的人生,就別輕易放棄。

    可惜那一次陳晚沒往這塊想,在手術室半截身子都陷進了閻王殿,就連主刀教授都跑了出來,勸宋明謙去看看她,這刻不看,下一次就等著清明節。

    宋明謙神色平靜,在心裏把陳晚從頭到腳罵了個遍,拜你所賜啊,老子明年多了一個可以過的節了。

    燭台,花圈,墓碑。

    人的恐懼到了極致,就開始憑空想象那些場景。

    宋明謙想著想著,拳頭就握緊了,他像一樽風火輪,殺進了手術室。

    主刀教授的手依次滑過額頭、胸前、左右肩膀,畫了個十字架,念念有詞:

    “願主保佑你,阿門。”

    陳晚躺在手術室,人已經非常消瘦,頭發也因為傷口

    的原因而剪短,要多醜有多醜。

    宋明謙楞在原地,第一想法是,如果當年第一次見你,你醜成這樣,我可能就不會念念不忘二十年了。

    要不是儀器還在作響,真以為她是個死人。

    宋明謙心一沉,大步跨了過去,在陳晚耳邊惡狠狠地說:“活著,給我活著!哪怕是植物人,我也養你一輩子!”

    話一落音他就後悔了,人在無助的時候,會開始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這種謎之現象。

    宋明謙覺得這話太不吉利,於是他改口,比剛才更惡毒的語氣。

    “陳晚,你要是敢死,我就把霍星撕了,聽到了沒!”

    把他殺了,陪你一起下黃泉。

    不是開玩笑。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真的起了作用,陳晚又一次從生死線掙紮迴了人間。

    醫生護士湧進去急救,宋明謙行屍走肉一般走出手術室。

    他走到窗戶處,抬眼就能看見遠處的阿爾卑斯雪山,整個人也像從深海潛出水麵,大口大口唿吸,跟裏麵的女人一道起死迴生。

    大概是雪山的白太過刺眼,他眼眶又紅了。

    失而複得,沒有狂喜,隻有護犢心切的執念。

    宋明謙的私心在叫囂,這條命是我給救迴來的,就自私這一迴吧,就這一迴跟老天爺作作對,看看能不能爭來個歲月靜好。

    國內的情況孫舟每天都會匯報,宋氏的營運狀況,重要的企業規劃,以及霍星的一舉一動。當聽說他準備在上海久居,並且租好了房子。宋明謙冷笑,他還是不肯放棄找陳晚。

    憑什麽?

    憑什麽!

    讓她愛上你,又因為你差點死去。沒能力照顧好她,那就別再出來現眼。

    長久的壓抑讓宋明謙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他拿出手機,撥通了霍星的電話。

    “陳晚死了,你別等了。”

    宋明謙的辦事效率堪稱乘火箭,吩咐孫舟在國內弄了一套死亡證明材料,公章紅印一個都不少,丟在了霍星麵前。

    宋明謙資本家的惡劣手段發揮得淋漓極致,給了霍星致命一擊。

    這一生,總算贏他一迴。

    孫舟的“日報”準點發送:

    “霍星在出租屋裏關了三天,日夜不開燈,也不見個人影。”

    “他還在上海,拿

    著那些材料去醫院問了,我已打好招唿,口徑一致不會出紕漏。”

    “宋總,人迴雲南了,坐的火車。”

    “開了個火鍋店,人看起來沒啥事。”

    按理說,宋明謙的心應該可以落地,但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他沒有想象中輕鬆。

    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陳晚。

    陳晚也是個不信命的人,從小經曆坎坷,該受寵的年齡受的全是苦。所以她也學會了隨心所欲這個臭毛病,和宋明謙一樣。

    她喜歡的男人,就放下麵子追。

    她不喜歡的人,帥成宋明謙這樣的也不答應。

    她想活,就一定要活。

    從無數次的“暫時脫離危險”到“已經脫離危險”,陳晚像一條在擱淺在沙灘的鯨魚,有點力氣就“撲騰”,終於撲騰進了江海胡海。

    她贏了。

    她一天一天地好起來,能走就一定不坐,能出去就一定不在屋裏,能吃兩碗飯就一定吃三碗。她以一種“我的生命我做主”的壓倒性態度,逼著自己康複。

    在這大半年,她和宋明謙說的最多的是——

    “帶我出去走走,我要多運動。”

    宋明謙一聽這個“走”字,心情就落到了穀底。

    終於,陳晚可以走半小時也不大喘氣了,臉色紅潤了,眼神也清亮了,頭發也長到了肩膀。她終於對宋明謙說:

    “我要迴去。”

    不是“我想迴去”,也不是“迴去吧”。

    而是命令式的口吻,通知你我的決定。

    宋明謙的手一下子沒端穩,果汁灑濕半個桌麵。

    他問:“迴哪?”

    陳晚說:“迴國,迴家。”

    “等你再好一點,我帶你迴上海探望你爸媽。”

    “我迴雲南。”

    宋明謙抬起頭。

    陳晚說:“我想他了。”

    那麽輕,那麽軟,眼神和語氣一樣。

    我想他了。

    宋明謙垂眸,目光落在殘汁上。

    “陳晚,你不怪他嗎?如果不是他,你不會受這些磨難。”

    她想都沒想就說:“不怪。”

    宋明謙問:“為什麽?”

    陳晚定了定,“因為,快樂比難過多。”

    宋明謙怔住了。

    親生父親犯罪是事實,殺人放火是事實,霍星是警察也是事實,他們選擇了各自的人生,或許中間有天意弄人,有身不由己,但事實不會改變。

    為什麽要把人生裏的委屈和失意,嫁接在另一個人身上。

    愛憎分明,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

    宋明謙做不到,但陳晚做到了。

    任他發了會呆,陳晚才說話。

    “宋明謙,下輩子我給你做牛做馬。”

    他一聽就笑了,“見過這麽好看的牛馬嗎?”

    陳晚也笑,“那就讓你見識見識。”

    “你能活著就成,在我麵前活蹦亂跳的,我舒服。”

    “對不起。”

    宋明謙收了笑,嘴角的弧度還沒放下,所以表情看起來略為板滯。

    “陳晚,你欺負人的本事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不留一點餘地,把我往死裏欺負。”

    她眼睛有點濕,趕緊低下頭,想把這陣鼻酸給糊弄過去。

    半晌之後,還是那句,“對不起啊。”

    宋明謙接受了她這種殺人於無形的招數,歎了口氣,說:

    “我做了那麽多年生意,最怕碰到空頭支票。行了,這種歪風陋俗你就別學了,不能用我想要的東西彌補,就別道歉。陳晚,我心甘情願的,我就想你好好活著,有事沒事還能氣氣我,我也當是找點樂子。”

    陳晚覺得自己糊弄不過去了,索性抬起腦袋,眼眶通紅,淚水滿麵讓他看個夠。

    宋明謙平平靜靜,八風不動。最後試探地問出一句:

    “哭了?是為我嗎?”

    沒等陳晚迴答,他自問自答,“算了,就當是。你哭吧,認識這麽久,你何曾見過我做賠本的買賣,你這一次的眼淚,就當是迴報。陳晚,我倆在男女關係裏你追我趕了二十年,你今天為我哭,那就連本帶利兩清了。”

    陳晚閉緊眼睛,兩道水痕悄然滑落。

    她用力地點點頭。

    宋明謙輕笑了一聲,抽了兩張麵紙往她臉上胡亂一抹,像揉狗頭一樣。

    “以後乖一點啊。”

    揉完之後,他把沾了淚的紙巾捏成兩個團,不經意地放進口袋裏,然後起身去花園澆花。

    天藍雲淨,真好啊。

    他想起十歲那

    一年在福利院,遞給陳晚的那包糖。

    剛才忘記問她,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記得那包糖的味道嗎?

    宋明謙反問了一下自己,嗯。我記得——

    很甜。

    當然,很多事他不會跟陳晚解釋。

    比如半年前,霍星以為她死了。

    比如那一次她右心衰竭,差點讓宋明謙明年多了一件糟心事:上墳。

    宋明謙本著“我生意忙要賺錢,絕對不能分心去上墳”的意念,做了一件酬謝神明的大事。

    他跑到醫院外麵,手高頭頂,對天發誓:

    “老天爺如果能讓裏麵的女人活過來,我宋明謙願意折壽十年,還你這個恩情。”

    “如果救不迴來,那也請你老人家保佑,讓我順利地捅死霍星。”

    陳晚迴國是在一個月後。

    在醫療團隊的嚴格檢查下,終於確定她可以滿地跑了。

    宋明謙將人送到機場,幹幹脆脆地揮手告別。

    他用了十天時間,把歐洲又玩了一遍,花天酒地不知明天,整個人重返二十歲,尋歡作樂到負無窮。

    有一天晚上他想k歌,轉遍了華人街,終於在一個ktv找著了一首符合心境的中文老歌。宋明謙的聲音非常好聽,自帶低音環繞效果,一開口,就是鑲了鑽的麥克風。

    我對你付出的青春這麽多年

    換來了一句謝謝你的成全

    成全了你的瀟灑與冒險

    成全了我的碧海藍天

    成全了你的今天與明天

    成全了我的下個夏天

    這首歌沒有尾聲,因為宋明謙沒有唱完。

    大概是唱到“一個人的成全好過三個人的糾結”這句歌詞時,三十歲的大男人,哭得像個沒討到糖的小孩。

    ……

    ……

    雲南大理。

    “小楊,今天的土雞怎麽還沒送到?趕緊打電話催趙叔!”

    “我勒個去,讓你換零錢,沒讓你換這麽多啊,行了行了,收保險箱吧。”

    “店長,這有位客人點的菜好奇怪,除了菌子火鍋,還要一碗……剔了魚刺的魚肉?”

    從早上六點一直忙到現在的莫方慧總算逮著空隙喝口茶了。聽到小服務員一報菜名,眉頭皺起說:“確定沒聽錯

    ?”

    “沒有呀。”

    “那你跟她直說,沒這道菜,給客人推薦別的。”

    小服務生摸了摸腦袋,“我說啦,她就要這道菜,還說咱們老板一定明白。”

    莫方慧:“……”

    莫方慧在去年憑借超強的交際能力和良好的服務意識,終於榮升店長。她也不負眾望地將店內事宜處理得井井有條。

    乍一聽這事,以她的經驗判斷,一定是來鬧事的。

    但小服務員推翻她的猜測,“是個女的,一個人,還蠻好看的,不像女流氓。”

    莫方慧手一揮,“我去跟霍老板說說。”

    霍星平日都在二樓的小臥室休息,莫方慧在廚房溜了一圈沒找著人,便直接去了二樓。

    “霍老板,這個客人說要吃挑了魚刺——。”

    話沒說完,莫方慧就住嘴了。

    這個又當辦公室又當臥室的小隔間裏,霍星並不在。

    她看著屋裏的女人,打招唿道:“婉姐,你來找霍老板啊?”

    “是啊。我看他被子沒疊,就幫他整理一下。”陳婉笑得溫和,霍星他去接貨了,應該快迴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宋明謙唱的《成全》,自動帶入林宥嘉版本,虐心啊。

    宋總不哭,下一本我一定給你一個好女孩。

    麻煩各位老板伸出天使之手,給宋總多點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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