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這種暗淡的狀態很快又被冷漠替代。

    陳晚由衷地說:“周叔,今天的事情謝謝你。”

    周正然坐得筆直,雖然年近中年,但姿態比大多數年輕人硬朗。他沉默地喝茶,小口小口地抿。

    他把茶杯放在桌上,說:“送幅畫。”

    陳晚一聽就明白,當真是惜字如金啊。

    她點頭,“想要什麽樣的?”

    “都可以。”

    後來,陳晚是自己打車迴家的。

    霍星在執行任務期間,私人電話上交組織保管,再統一派發聯係工具。

    陳晚試過打他手機,果然是萬年不變的關機聲。

    洗完澡後,陳晚躺床上睡不著,枕頭上有淡淡的霍星味道,她將臉埋進去,深唿吸,通體都舒暢了。

    玩了幾盤消消樂還是精神亢奮,陳晚索性起來,攤開畫紙,認認真真地想,該給周正然畫什麽。

    她坐在寫字桌邊,寫字桌挨著窗戶,窗簾綁上一邊,她一抬頭,就能看到窗花外麵的天,無月也無星,像一塊藏青色的綿綢布。她盯著看了好一會,然後低頭起筆。

    再然後,她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醒來,是淩晨兩點半。

    陳晚揉了揉發麻的胳膊,打了個長長的嗬欠,最後起身去廚房倒水喝。她打開燈,站在灶台邊,人還未完全清醒,被燈亮照得微眯眼睛,陳晚舉起杯子,隨意看了眼窗外,然後手指一僵。

    那是一輛黑色的奔馳。

    與居民停車的位置不一樣,它是直接停在樓道口的正中央。

    車窗滑下半邊,裏麵有儀表盤發出的隱隱亮光。

    陳晚記得,這是周正然的車。

    陳晚迅速將燈拉滅,又去檢查門有沒有鎖好,最後不放心,還將掃帚放在床邊伸手就能夠著的地方。做完這一切,她才上床睡覺。

    陳晚的腦子裏飆出四個字:變態大叔。

    但周正然的樣子實在不像,除了骨子裏的冷勁讓人不寒而栗,其它各方麵堪稱優質。

    陳晚五點多的時候又起床去看了一眼,天灰蒙亮,車已經走了。

    第二天陳晚打車去古街。小年輕的老婆正來送早餐,見著陳晚也分給她一個紅薯。

    “妹子嚐個,自家種的。”

    陳晚

    沒吃早飯,不客氣地接過來。

    小年輕說:“你今天咋這麽遲啊?”

    陳晚說:“我車昨天讓人追尾了,放去店裏修了。”

    “哎呦。”他說:“這馬上就要旅遊旺季了,人車是越來越多,你得小點心。其實騎摩托還方便些,逮著空隙一插就過來了。”

    陳晚嗯了聲,“我知道。等我老公迴來,就讓他送我。”

    小年輕問,“你老公是不是上次打拳的那個?”

    “不是。”陳晚吃了口紅薯,說:“比他乖多了。”

    紅薯沒吃完,就有客人上門。

    陳晚壓了口水,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連著幾天都是好天氣,天氣預報說今日變天,起大風。

    中午剛過,太陽就跑了個沒影。

    陳晚連午飯都沒吃,抓緊時間給最後兩個小姑娘畫完。

    天氣變化實在是快,剛起了個頭,風和雲便配合著湧動,壓暗天色,壓低雲空。世界像是被淡墨染色,灰蒙一團。

    陳晚畫完遞給她們,“要下雨了,你們找個地方先避避吧。”

    小姑娘把畫放進包裏,給了錢,手拉手就跑進不遠處的一家銀飾店。

    小年輕已經把自己攤子用油布蓋好,吩咐老婆:“要暴雨了,趕緊的,再蓋一層。”

    夫妻倆一個在裏,一個在外,又飛快地蓋上一塊塑料布。並把四角用磚頭壓好。

    小年輕衝陳晚喊,“你快收東西,先放我這兒。”

    風越來越大,把陳晚的裙子吹向一邊,緊緊貼著她的腿。

    陳晚的畫具有些難收,四五個筆盒鉛筆一大堆,主要是這個大畫架,紙張被吹得亂散。小年輕跑過來,“我來搬畫架。”

    他扛著就往攤子衝,陳晚提著大小包跟在後麵。

    就在她轉身的時候,攤主老婆一聲尖叫,“小心啊!”

    雨欲來,狂風起,陳晚站著的地方後邊是一幢三層高的瓦房,三樓在裝修,腳手架上堆了雜亂的工具,也不知是什麽被風吹得劈裏啪啦響,眼見著一個裝水泥的膠桶砸了下來。

    陳晚的頭發亂飄,擋住了視線,一時心亂,就隻聽見那一聲“小心”。

    一秒不到,陳晚被一個人推開,速度太快,力氣太大!

    她踉蹌了幾步就站穩,先是聽到一聲重物砸地的悶聲,然後

    是周圍人的驚唿。

    黑色的膠桶在地上裂成兩截,還有半邊在打轉。

    陳晚轉過身,驚魂未定,看著推開自己的人。

    竟然是周正然。

    周正然自己沒站住,一隻腳跪在了地上,左手撐著地,在極力控製平衡。

    就是這一瞬,陳晚看見四五個黑衣男在巷口蠢蠢欲動。周正然眼神微眯,那邊立刻沒了動靜,一個個不動聲色地退了迴去。

    陳晚正對著,看得一清二楚。

    她走到周正然身邊,“你有沒有事?”

    陳晚低頭看過去,他手上有兩道血口子。

    暴雨終於傾盆。

    陳晚來雲南數月,第一次看到這麽大的雨。

    一遍一遍衝刷著這個世界,好像在洗淨著什麽。

    陳晚坐在周正然的車裏,她說:“我帶您去診所吧,處理一下傷口,很近的,就轉兩個彎。”

    周正然沒作聲,臉部線條堅硬,下巴繃得緊緊。

    討不到聲,陳晚略覺尷尬。

    “那,我就先走了,謝謝您。”

    風雨在車外,隔出兩個世界,雨水拍打在車窗上,匯成幾股細流。

    陳晚欲推車門,周正然把她叫住。

    “等雨停了再走。”

    聲音厚重,一句陳述句卻說得鏗鏘有力,這股力量很奇怪,讓陳晚想起自己在英國念書時,站在侏羅紀海岸聽到的海浪聲。

    她便收迴了手,背脊挺直了些。

    周正然一點也不在意手上的傷口,右手還戴著那隻黑手套。

    陳晚問:“周叔,你為什麽總戴著它?”

    周正然一貫的慢調,就在陳晚以為他不會迴答的時候,他說:“年輕的時候犯了些錯,沒了兩根手指。”

    陳晚第一反應就是道歉,“對不起。”

    貿然問這種事,確實有點沒禮貌。

    周正然沒什麽表示,他問:“你在上海,為什麽跑來這裏?”

    陳晚說:“我是嫁過來的。”她臉上有笑,被這個嫁字給甜到了。

    短暫的沉默後。

    “你怎麽去的福利院?”

    陳晚一頓,沒料到他會問這個。

    周正然看著她,眸色還是那麽冷。

    陳晚似乎在迴憶,從

    迴憶裏組織語言。她說:“我是被拐賣的,三歲那年,不太記得了,就記得一個男的把我抱走,然後上火車,坐了好多天,我一直哭,到了一個地方,他們都吃苞米和麵食,長大了我才知道,那是信陽。”

    陳晚輕輕抬起下巴,從擋風玻璃看向外麵的天空,雨水不斷,像連成串的珠簾。

    周正然一直看著她,在等後話。

    “我在一戶人家裏住了不到一個月,就又被人接走。他們說我太鬧太吵,打我的時候我就咬人。”

    陳晚自顧自地笑了下,霍星總說她牙尖嘴利,這毛病,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養起來的吧。

    “後來又坐火車,下了火車又坐貨車,轉了兩戶人家都不要我,那個男的生氣了,把我打了一頓,說我是個賠錢貨。然後把我丟在半路不管了。”

    陳晚看著周正然,這些話她甚至對霍星都沒提起過,但今天,對著這麽個陌生中年男人,往事開閘,記憶泄洪。

    “這輩子隻有兩件事我記得一清二楚,這是其中一件。我被拐走的那天,穿的是一件嶄新的紅色連衣裙,是我爸爸買的。”

    周正然的嘴唇很薄,緊合在一起,像鋒利的刀片。

    他不動聲色,太難從他身上看出喜怒哀樂。

    陳晚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我話有點多。”

    雨還在下,被風吹斜了,跟著樹葉一起,倒向同一邊。

    “你恨嗎?”

    “什麽?”

    “你恨他們嗎?”

    “恨誰?”

    周正然似乎忍了忍,才一個字一個字地碾出口:

    “你父母。”

    陳晚想都沒想,“恨。”

    聲音輕,語句短,幹幹脆脆的迴答。

    “我恨。”

    陳晚的目光依舊朝著窗外,卻不知落在哪一處。她說:“我爸爸去買煙,讓我站在超市門口,其實也就幾步路,但他沒能看好我,這就是失職。”

    這是過去無數個難眠夜裏,陳晚問過自己無數遍的問題。

    她痛恨命運不公,三歲而已,她沒有資格與世界對抗。如果不是父親將她獨自撇在超市門口,她不會成為被命運遺忘的小孩。

    她的童年記憶,隻有肮髒的火車,像個牲口一樣被買賣。

    陳晚閉了閉眼,再睜開,啞聲說:“為什麽偏偏是我?”

    周正然久久不語,深邃的目光像一汪幽深的潭水。

    陳晚唿了一口氣,“對不起,讓您看笑話了。”

    周正然說:“我送你迴家。”

    “不用了,我打車走。”

    周正然當沒聽見,車子緩緩駛進雨裏。

    下車的時候,陳晚說:“您的畫,我還沒有畫完,改天再給您。”

    車窗已經滑上去了,陳晚站在樓梯口,她也不清楚,那人究竟聽見了沒。

    霍星離開已經第十二天。

    多虧這擺攤畫畫,忙碌壓過浮躁。也隻有晚上的時候,肆無忌憚的想念才會冒上來。

    有時候陳晚打開衣櫃,看著他的襯衫就會炸毛。貓爪撓心,坐立不安。

    她撥霍星的手機號,又給霍星發短信——

    “10月14日,今天又碰到隔壁王大媽了,她說,霍妹妹你又來你哥家玩啦?我說,我們結婚了。她的表情太逗了。”

    “10月17日,值得紀念的一天,畫攤收入破六百。”

    “10月20日,今天碰到一個奇怪的男人,一身黑,長得有點像陳道明,就是太冷漠了,比你還嚴肅,看在他帥的份上,我還是給他畫了張像。”

    “10月23日,樓下的梧桐落葉了,滿地都是,一夜而已。我出去的時候,看到清潔阿姨的臉都綠了。”

    “10月24日,我後悔了,你走的那天,我該答應你的,和你大戰三百迴合才對。我很想你,警察叔叔快迴家。”

    第二天,陳晚先去4s店取修好的車,這三天都是大雨,她沒出攤,直接開去了派出所。

    卓煒很意外,“喲,陳老師。”

    陳晚站在門口望了望,小聲說:“我不打擾你上班吧?”

    “不打擾,快進來坐。”

    陳晚坐在霍星的辦公桌邊上,她看著那盆綠蘿,上麵還有水珠。

    卓煒笑著說:“霍隊不在,我就幫他澆水。怎麽樣,擺攤的生意還好嗎?”

    陳晚說:“挺好的。”

    “那就好,你都畫些什麽?”

    “人物素描。”

    卓煒來了興趣,“畫上去的,真有那麽像啊?”

    “像的,隻要把□□和特點抓住了,相似度還挺高。”陳晚邊說邊從包裏拿出畫本,翻了一頁給卓煒看。

    “嗬!還真是那麽迴事,老王你也來看看。”卓煒轉頭招唿王奇,“讓陳老師改天給我們也畫個。”

    王奇放下手中工作,湊過來看了幾眼,卓煒一頁一頁地翻,手突然頓住。

    停在那一頁,卓煒咳了聲,王奇默不作聲,兩個人似乎注意到同一件事。

    “說好了,等霍隊迴來,再去你家拜訪,把我畫帥一點,我要放到征婚網上做頭像。”卓煒笑眯眯地把畫冊還給她。

    陳晚將畫冊拿在手上,抿了抿唇,說:“卓警官,你那有霍星的消息嗎?”

    卓煒說:“每天都有消息迴來,但組織有紀律,不能外泄。”

    “我隻想知道他好不好。”

    卓煒想了想,把陳晚拉到窗戶邊,壓低聲音說:“任務進展每日都是霍星報送的,你說他好不好。”

    陳晚立刻笑了,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

    卓煒說:“估摸時間也快了,別瞎擔心。”他又嘀咕,“真他娘的羨慕有女人管。”

    陳晚忐忑期待而來,興高采烈地迴。

    她一走,王奇立刻拉下臉,卓煒也皺起眉。

    兩個人對視一眼,努了努嘴,“走吧,重要情報必須向組織匯報。”

    一個星期後,陳晚已經體會到年輕攤主所說的旅遊旺季,交通越來越堵塞,人越來越多。

    早上還好,一到了下午收攤迴家的時候,車子根本挪不出去。

    這兩日,她索性就不迴了,吃完盒飯,晚上接著擺。大概是等待的時間太長了,長到已經突破陳晚的極限,她怕一迴到那個家,麵對那張床,多一下,多一眼,自己都會原地爆炸。

    這種沒有電話,沒有短信,真空消失的狀態。

    太他媽的刺激了。

    陳晚晚上迴家,又接著畫答應給周正然的那一幅。

    熬到深更半夜,合眼就睡。

    今天是周五,古街上客流大,陳晚的攤前圍了三四圈人,她下筆如有神,氣質清冷,那股架勢很拿人。幾日來情緒低落,陳晚已經沒了笑的動力,除非是畫小孩,她臉色才會放暖。

    收工的時候已近十點。熱鬧散去,陳晚揉著手站在原地,這才知道累。

    揉了一會,她蹲在地上收畫具,筆和墨還沒收拾完,就看到畫架被人拎了起來。

    陳晚邊喊邊抬頭,“

    對不起,已經不營業了——”

    最後三個字沒說完,她愣住。

    僵硬的狀態維持了足足十秒。

    霍星放下畫架,負手環胸,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不認識了?”

    陳晚微張嘴巴,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就那雙抬起的眼睛時不時地眨兩下,在辨別是否為幻覺。

    霍星背著手,彎下腰,臉湊近,濃眉黑眸裏全是她的樣子。

    他說:“陳晚,我迴來了。”

    陳晚好像緩過來一些勁,眼裏的震驚漸漸褪色,有另外的東西湧出來上色。

    霍星心定,毫不猶豫地吻上了她微張的唇,啟開,探入,濕滑溫熱的觸感如此有存在感。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她,是真的。

    陳晚眼裏有了水色,直至這一刻,她完完全全地緩過來了。

    她雙手鬆開,筆墨落了一地,像兩條軟蛇纏上霍星的脖頸,從被動到主動,打亂他的節奏,唇齒帶了火焰,一路燃,一路燒,直到喘不過氣才鬆開。

    霍星氣息微喘,欲望亂心,他啞聲問,“想我了沒?”

    “想!想!”陳晚向來誠實,不管是感情還是身體,她說:“每夜都想,連家都不想迴了。”

    霍星牽起她的手,“你不迴,我給誰做飯?”

    陳晚把他拖住,站退兩步,認認真真地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

    霍星兩手舉高頭頂,沉聲笑,“沒受傷。”

    陳晚這才真的放下了心。

    迴家的路上,隻要是紅燈,兩個人的手就自覺握在一起,霍星的手心滾燙,看著她的眼神更燙。

    重逢不用太多言語,身體的每一種反應都是想念的證明。

    兩人上到二樓,手腳就開始不老實了,一路摟抱,急切地摸鑰匙開門。

    門還沒關緊,霍星的手就從衣擺伸了上去。

    陳晚哼唧了半天,咬著他的耳朵說:“我早就濕了,你,嗯,快一點。”

    霍星耳朵有煙花爆炸,他聲澀,眼黯,迅速褪去兩人的衣裳,架起陳晚的一隻腿掛在手臂上,扶住挺立,慢慢地擠了進去。

    陳晚嬌憨哼吟,滿足比痛意多。

    她這才懂得。

    分別再久,隻要能夠重逢,那麽一切噬心思念——

    都是值得的。

    作者有話要說:十月下旬兔子君要去上海做培訓,我會替你們看望宋明謙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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