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說的輕描淡寫,楊明卻隻能苦笑一聲:“終歸要先講講道理吧......”


    他倒是聽聞過自家老師年少之時的一些事跡,那時的老師,可是出了名的殺伐果斷。


    “你啊,倒是沾上不少酸腐之氣。”


    老人看了一眼弟子,眸光之中閃過一抹擔憂:


    “明兒,經史子集你讀的不少,可有些東西,先賢不好落於紙麵,各種內情終歸要在一一體會方才能夠懂得。”


    “老師說的是,弟子記下了。”


    楊明恭恭敬敬。


    “記下了,卻不一定會聽,會做,你這倔強的性子,倒是與老夫當年有著三分相似。”


    老人心知弟子心思,隻是一歎:“你等隻知夫子周遊列國,足跡遍布四海諸洲,是為教化眾生,所過之處追隨者眾,禹王都加以禮遇,卻不知,各種內情。”


    “啊?”


    楊明心中一震,不由看向自家老師,關於夫子的秘聞,他自然是極為好奇。


    “禹王當年開千山平萬川,功高千古,一條靈陽棒鎮壓天下,定四海波瀾,是千古唯有之霸主,這樣的存在,想要得他禮遇,豈是簡單?”


    老人瞧了弟子一眼:“你要與人講道理,首先要做的,是人得聽你講道理。”


    “呃......”


    楊明啞口無言,這個無可反駁。


    “這些年,你學了怎麽為人講道理,接下來,就雖老夫走一走,學一下,怎麽讓人聽你講道理。”


    老人說著,提起酒壺,倒上兩杯溫酒,話鋒卻是一轉:“好了,為師有些乏了,你且退下吧。”


    楊明心有些癢癢,卻還是正了正衣冠,恭敬退下。


    “黃柑酒,以四海清淨之水培植靈柑而成,其品特高,芳香超勝,仙酒比之不上,凡間可稱一絕。豕雖常見,但祖傳的營生,不算差了,也可下酒了.....”


    老人說著,挑開前簾,遙望風雪之中黯淡的夜色,悠然道:“夜中雪落,客自東來。尚可招待,尚可招待。”


    老人聲音鏗鏘依舊,心中卻有著莫大的觸動。


    他一聲修持,心性通達,能見常人所不能見,能聽常人所不能聽,此時他隻覺夜幕之中似有清氣彌漫。


    天地間一片堂皇,如高山在前,不見細微,隻觀輪廓,竟已有種不可褻瀆之感。


    來人是誰?


    唿~


    風雪夜中,車隊有著刹那的騷動,但聽得老人發話,卻隻得按耐。


    楊明在後,眺望夜幕。


    隻見夜色之中一人自遠處而來,初時極遠,再眨眼,已隨風雪而至,倏忽而已,馬車的車簾已落下。


    以他的眼神,竟也沒有看到來人身形,麵目,甚至不知來人是人是鬼,是魔是妖。


    心中驚詫之餘又有些擔憂:‘這人身形如此之快,怕也是有背景的,老師要是將他打殺了,怕又是禍事一樁......’


    但老師沒發話,他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上前,隻得按下心頭擔憂,遠遠侍奉。


    “酒好,菜好,人也好。”


    風停簾落,安奇生已坐在老人對麵,輕輕一聞,已知麵前老者必是老饕,麵前酒菜雖簡單,卻無一不是精品。


    “閣下......”


    遙望之時,老人隻是心靈通達,似有所覺,此時安奇生落座身前,這一凝望,他卻突生如坐針氈之感。


    非是麵前之人氣魄如何驚人,而是心中陡萌生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不由得,一人落座,一人起身。


    老人所處之馬車為異獸所拉,極長極大,老人這一立起,卻又顯得車內狹小了。


    他布衣長袖,凝望安奇生一瞬,卻是長長一拜:“不知高人當麵,曾叁卻是失禮了。”


    小者見小,大者見大。


    兔妖所見與曾叁所見,卻是截然不同,故而前者可以漫不經心,後者卻要鄭重其事。


    “安某不請自來,是我失禮才是。”


    見老者如此鄭重,安奇生卻是搖頭,起身也迴了一禮。


    曾叁卻閃身避過,也是搖頭:“不知客人身份,如何敢輕受禮數?”


    安奇生也不強迫,其人著漿洗發白的布衣長袍,須發卻一絲不苟,為人顯然極為方正,要和這樣的人來迴推辭,這一夜怕也不夠。


    兩人再度落座,彼此對視,心中各異,卻一時無話,倒是讓車後侍奉的楊明有些心焦。


    恨不得掀開車簾看上一看。


    “儒家。”


    看著老人,安奇生心中自語。


    麵前這老人並不是他來到此界所見修為最高者,比不上地底那頭大妖元謀人,也比不上大日之中那尊日遊神。


    但其心靈卻是無比之純粹。


    他自數百裏外遙望,都可見此處穹天一片純淨,一切怨煞陰晦都被一掃而空,且久久不散。


    其人就好似一方莫大的磁場,純粹至極,排斥,淨化著天地間的一切異種氣息。


    而其根源之氣,也可稱之為儒氣。


    卻是地仙道之中無數靈機之中,僅次於‘道、佛、、神、妖、鬼、邪’之外最為旺盛的靈機。


    要知道,地仙界存世超過一萬兩千紀,其歲月遠超人間道萬倍,如今漫長的歲月之中,根植於本源靈機之上衍生之靈機何等之多?


    這儒家傳承歲月遠不如那六道萬萬分之一,能至此,已是不得了的成就了。


    但他心中感慨,卻遠不如曾叁。


    這尊儒門東勝洲碩果僅存的大儒,此間儒家修持境界最高之人,可觀人氣象,可斷國之命脈。


    甚至能在冥冥之中感知天地間的某些變化。


    但在他看向麵前這平平無奇,身為妖身,卻有人氣的青年,卻隻覺眼前空白一片,什麽都看不到。


    其人若龍,前不見其首,後不見其尾。


    這種記載,顯然是麵前之人的心性修持遠遠超越了自己。


    但這,卻並非他最為驚詫之處,他最為驚詫之處,是他發現,自己的心性修持之法,似與麵前之人無比之契合。


    可此人身上分明沒有絲毫的儒氣。


    “酒水尚溫,菜卻要涼了。”


    安奇生端起酒杯。


    老人也迴過神來,心中雜念已盡數收斂,端起酒杯與安奇生共飲:“倒是有些怠慢了。”


    酒極好。


    菜也極好。


    皆是凡物所製,其中靈機隻是作料,所為隻是將酒菜的味道提升至極致。


    便是久不吃人間煙火的安奇生,也不由的點點頭,道了一聲:“好酒,好菜。”


    酒菜入口,曾叁卻是閉目,細細的咀嚼,慢慢的迴味。


    又片刻,方才放下酒杯,筷子:“人間有太多美好,以此味最不可辜負,人以食為天,不可或缺。老夫舍不得這口滋味,卻也不敢貪多,每日隻飲酒一口,菜三口,不多不少,卻是陪不得閣下盡興,閣下卻可多吃點。”


    “天地如口,皆在其中,吃多吃少又有什麽所謂?”


    安奇生卻不在意。


    他對於口腹之欲向來不在意,難吃至極的藥膳多年前就能當飯吃,可有好的自然吃好的。


    他許久沒有吃過這般美味,一時不由的多吃了幾口。


    老人點點頭,笑而不語。


    他從不將約束自己的規矩強加在他人身上,除非必要,而吃菜喝酒,這顯然沒必要。


    方正不是不變通,圓滑也不是見風使舵。


    沒多久,安奇生放下碗筷,見老者看著自己,放下說出來意:“我來此地不久,心中卻有不少疑惑。老者是當今大儒,或可為我解惑。”


    安奇生看著老者。


    據他所知,儒家極有可能是唯一不曾閉山,閉門的,但這,不是說儒家受損不重。


    究其原因,是因為儒家修士壽難過凡人之限。


    地仙界的凡人,壽不過三百而已。


    縱然多麽驚才絕豔之輩,也絕無可能在這個壽數之中威脅到億萬萬年所固定之秩序。


    “願聞其詳。”


    看著桌上菜肴,曾叁食指動了動,似覺得沒有吃完有些可惜,隨手一招,酒菜已自窗而出。


    落在了侍奉在車後的楊明手上。


    看著手上的殘羹冷炙,楊明心中頓時苦笑連連,自家老師的習慣他到現在也沒習慣。


    卻也沒法,師有事,弟子隻能服其勞了。


    “東勝洲的曆史,傳說,是否有著斷代?”安奇生開門見山,直接問出心中疑惑。


    “咦?”


    曾叁挑眉,有些動容:“你竟也知?”


    他心有震動,見安奇生點頭,一拂袖,無形氣息覆蓋馬車,方才正色道:“的確有著斷代......”


    “我幼時好讀書,且有些過目不忘的本領,很是看了一些書,書有百種,老夫獨愛史與遊記,當時就有類似疑惑萌生,兩百多年來,也始終沒有忘懷.......”


    曾叁緩緩訴說,陷入自己的迴憶之中。


    他曾遍走諸國,而以他的身份,天下少有他看不到的雜書,可直到近年,他才發現了一些端倪。


    “......我曾遍訪古跡,也曾拜訪仙山佛道,詢問邪魔大妖,曾在某處封印之地見得一從那個歲月之中活下來的大妖魔,略微交談後,他倒是極為配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可其吐出口之語,發出之音,我竟不能看到,不可聽聞......”


    曾叁神色有著凝重,也有著一抹敬畏:


    “必有一未知的存在,將三萬年前至六萬年前的歲月,從書籍之上,從人心之中,天地之間,徹底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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