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那日罵了那小子的過,那小子第二天開始便不再整日整夜的抄經了。他會背著小簍和她一起上山采藥,會用她的方法捕食小動物。雖然他仍然堅持不吃葷,但他會幫她添柴燒飯。她也漸自開始不捉弄他,會教他如何辨別山上的野菌、野果,在什麽樣的樹上有什麽樣的寶貝。比如養顏美容的桃膠,比如去濕健脾的茯苓。


    某個大少爺似乎真的對這些一無所知,他樣樣皆是好奇的同時,也似乎揣了一肚子的疑問。隻是開始時,他並不肯問。直到半年過去,他們基本上已經熟得不能再熟時方才講了出來:“你以前跟著前輩就是這樣過日子的?”


    “對啊!”


    “他教你讀書認字,學醫采藥?”


    “沒錯。”


    “那……就沒教過你些別的嗎?”


    教別的?


    九音開始愣了一下,而後突然間悟了。甚沒好氣地踢著一邊的野草:“爺爺說他那功夫不教女孩子。”


    少年愕然,嘴唇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可最後溢出來的話卻是:“那樣也沒什麽不好。女兒家原本也便不宜打打殺殺的,閑坐涼亭,養花逗鳥,才更相宜。”


    切!九音火了,想罵:養花逗鳥,相宜到和你娘一樣被搶了男人,丟掉性命嗎?她才不做那麽蠢的女人!可這話她在嘴裏繞了半天,終究還是沒對著一個剛死了娘的孩兒說出來。倒是那少年似乎想到了,頗是尷尬。伸手去扯她的衣角,可這剛才還自製的小丫頭卻是氣唿唿的直接跺著腳走了。


    *


    二人一連好幾天都沒說話。九音固然心情不好,可想起亡母的某少年心中似乎也是十分抑鬱。更何況二人已經在這裏住了將近一年,在兩個不大的孩子心裏,他們將來還有很長很長的歲月,別扭幾天並不算什麽。


    卻不曾想,在某個深夜。少年剛洗漱完畢,準備休息時,便聽得門板咯吱一響,似乎是風將它吹開了。可他扭頭看過去時,卻見一名白袍青邊的年青道士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你是何人?”


    “你便是葉靖庭?”那道士容貌清冷,聲音更冷得如同一條冰線。


    葉靖庭突然間明白了,趕緊躬身行禮:“弟子確是葉靖庭。”


    “很好,那你便收拾一下,馬上和我走吧。”


    葉靖庭自安排了父母喪儀後,便來到了此地。身無長物,不過幾個信物罷了,不到片刻便整理得當。可出得屋來,卻瞧見隔壁屋舍時那已然黑去的燈光。


    “前輩,可否容弟子去和小友告辭一下?”這個要求,葉靖庭自認並不過分。不想那青年道士卻是突然將他的脖領抓去,一掠便是飛向了天空。


    *


    九音因與那少年鬧了別扭,心裏不舒服便也沒睡好。第二天早上又賴了一會兒床。若是平日,院子裏早便該有了動靜。那少年雖出身王室,卻似乎極為自律。聞雞起舞,入睡便眠。可今天卻是奇了,都日上三竿了卻還是沒動靜。莫不是哪裏不舒服吧?九音趕緊起來,卻發現那少年的房門竟是大敞著。裏麵,沒有人?


    “喂,你在哪兒?”


    “喂,聽得見嗎?”


    她跑遍了整個山穀也沒有找到那個少年。初時以為這少年是不是早起到山上碰到意外了,可當她轉了一圈迴到他的屋子裏時,卻發現……他的那個小包袱不見了!


    難不成,他是走了嗎?


    九音腿一軟,坐到了床沿。腦袋裏一時有些亂。她知道他與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是無父無母的孤女,那少年卻是出身王族,又有封地。他們遲早會分開的,她一直知道。然,就算是走,至少也要和她道聲別再走啊!


    九音心裏很不舒服,悶悶地去廚下煮粥。可是當她看到屋角裏堆放的那一大堆紅苕時,卻突然想起來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個她之前暗稱為便宜爺爺,後麵又在心裏暗唿為寶貝爺爺的人已經一年多不見蹤跡了!


    原本她以為:爺爺是有什麽事要辦,不方便帶著孩子,才把二人放在這裏的。可現在……難不成是爺爺昨夜迴來了嗎?他帶走了那個少爺,卻拋下了她……


    *


    九音這次的腿真的軟了,她摔坐在了地上,半天都站不起來。他們都走了嗎?是一時有了急事?還是……永遠都不會再迴來?


    應該不會是後者的。那個爺爺答應過要教她製藥之術的!他雖待她不算好,卻從平常行徑看得出來,他是個守信的人。他既答應了她,便不會不守諾言的。


    他一定會迴來的。她一定能等到他迴來的。


    九音咬緊牙關,可等待那樣的漫長。


    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九音天天枯坐在這片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裏,看著日出日落,數著月轉盈虧。


    她用刀子在石桌上刻著數字。象是怕自己忘了時間,又象是在銘記。她心裏很清楚,她等待的結果很有可能是什麽也等不來。可……她希望她可以等過來些什麽,哪怕隻是一句話,一個消息也好。哪怕最差勁的派個人過來告訴她一聲:他們走了,從此後再不迴來也算。


    不要這樣折磨她,不要讓她心存著希望。就算讓她和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斷絕幹淨也無所謂!她原本便一無所有。可她討厭這樣的不明究裏,討厭這樣的不知所措。


    她想過放棄,可……她還是停下了腳步。她咬著牙等,伸長著脖子等,天天坐在門口等。刮風時等,下雨時等,哪怕冬日裏寒風裹挾著大片的雪花象刀子一樣的刮在她的臉上,她也站在門前……等。


    她從未如此執拗過,可事到臨頭,她第一次發現她的脾氣竟是可以這樣倔強;她一直覺得她是個隨遇而安,並且容易快樂的人。沒爹沒娘又如何?爺爺不疼不愛又怎樣?她照樣過得開開心心。哪怕在那些被罰餓肚子的歲月裏,她都沒覺得心酸。她做錯了,本該受罰,有什麽委屈?


    可這次,不一樣了!


    她的心裏酸酸的。不是苦,也不是痛!她沒什麽好辛苦的,更談不上痛苦。她隻是有些酸。心裏澀澀的發酸。那味道有些象她幼時在山上摘了不熟的李子吃時的感覺。沒有一絲的甜蜜,隻有滿嘴的澀然和毫不美味的酸。


    他們不要她了嗎?她哪裏不好到了那樣的地步,讓他們連告別的話都吝嗇對她說一句?亦或者,他們隻是碰到的事情太棘手了?


    抱著這個希望。九音又整整地等了三年,卻始終沒有等來一片人影。


    第十八歲秋天裏的最後一片葉子終於落下時,九音背著一個小包袱離開了這個她再也不會迴來的地方。


    在外麵的世界,過日子並不算太難。她的醫術總能替她換到一些吃食以及散碎的銀兩,可是再多的好象卻沒有了。她是一個女子!而在世間,不會有什麽正經的大戶人家去請一個女醫。所以,她隻能在鄉野中漂泊。穿著布衣粗履,茫然地在無數的山林中穿行。


    她打聽過那些關於仙人的傳說。可那些關於仙人的傳說,不管是在繁華如錦的王畿都城,還是窮鄉僻野的流人野地,聽到的傳說都是:“哪裏有仙人啊?當然是在仙山嘍。仙人怎麽會到咱們凡塵來?”


    “那仙山在哪裏呢?”


    “在海上吧?觀音菩薩不都是在東海嗎?”


    “可我聽說佛祖在西方極樂。”


    “那到底是在東還是在西啊?”


    沒有人能給她一個象樣的答案,於是,她的世界裏隻剩下了流浪。她試過去深山密林,人跡罕至的地方,可在那些地方流浪許久,別說仙人了,她連頭象樣的野獸都沒碰到。第三年的頭上,她去了一個叫仙人澤的小鎮。在那裏有個春餅鋪的小夥子很喜歡她,他漲紅著一張臉問她:願不願意嫁給他?


    成婚嗎?和一個男人成婚,然後生下一堆的小崽子。成日裏為了五鬥米而折腰,還要防著年老色衰後被年輕漂亮的小三搶了男人嗎?


    那種生活,她敬謝不敏!


    她毫不留戀地拔腳再走。這次,她有了新的方向,那就是東海。


    她不知道菩薩是不是真的在那裏,但就算是沒找到菩薩也算,大海是什麽樣子的?她還真是沒見過呢?


    她義無反顧地往東走,走過了不知多少座山,淌過了不知多少條河。一個又一個的方國從她的眼前變成了她身後的風景,她卻仍然意誌堅定。在第二年的春天,她終於看到了大海。


    那麽藍的大海,近看處似乎要比天的顏色藍上許多。可是當它越來越遠,那樣的藍卻在最終與天際交融相接。她看不到那海天相連的交接之處在哪裏!可那磅礴的海浪,溫柔的海風卻讓她沉醉。她張開雙臂站在了最高的一塊岩石上!她張開五指,散開長發,然後,閉上了眼睛。


    她感受著那些溫暖的夕陽照在身上的感覺,感覺著溫暖的離去,清冷的來臨。月亮升起的時候,滿潮來了。洶湧的海浪,一重接著一重地撲上海灘。撞到她腳上的岩石時,激起了雪白的浪花。打得她一頭一臉,全是水花。


    可她卻是開心極了!


    她放聲大笑,開懷大笑。不管如何,這一刻的她如此的開心。


    然後,她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溫潤的男音:“小姑娘,你笑得這樣開心,是有什麽高興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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