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雪晴——

    我把鄭西南帶到了甘團長的麵前。我說:甘團長,你看看他是誰?你還記得他嗎?甘團長努力地睜大了罩著一層雲翳的眼睛,極力地辨認著,他摸索著在枕邊找到了老花眼鏡,抖抖擻擻地戴上。我迴頭看鄭西南,隻見他兩眼噙著晶瑩的淚花,雙唇在輕輕地顫抖,目不轉睛、百感交集地凝視著蒼老病弱的甘團長。猛然間,他向前一步,立正站好,抬起右臂,端端正正地向甘團長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團長,您好,我是鄭西南!——鄭西南?甘團長喃喃地問道。鄭西南保持著敬禮的姿勢:是我,甘團長。甘團長更努力地端詳著他:是鄭西南!你終於來了。我怕甘團長太激動,就去扶他睡下,甘團長推開了我的手,摘下眼睛,坐直身體,抬起右臂,顫巍巍莊嚴隆重地還了一個軍禮。鄭西南搶前一步,握住了甘團長的雙手:團長,原諒我一直沒有來看你,你一直惦記著我,我也很想念您,可是我沒有你的消息。甘團長說:不說這些,你來了就好。怎麽樣,你現在好吧?鄭西南點點頭:我還好,我一直沒有忘記你的話,我一直盡力地照著你說的去做。我覺得我沒有辜負你對我的期望,沒有辜負在部隊所受的教育。有了當兵的經曆,就有能力應對人生的溝溝坎坎,就像你當初說的,這是一筆寶貴的財富,值得我們永遠珍惜。甘團長輕輕地拍拍鄭西南的手背:好了,看到了你,我就放心了,我就沒什麽牽掛的了。我現在隻有一件心事,可惜我恐怕辦不到了。甘團長抬起昏花的眼睛,望向窗外,癡癡地望著天上悠悠漂浮的朵朵白雲:我想去太行山。我想迴去看看。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再也去不了啦!鄭西南低下了頭,我也移開了目光,我們都不敢看老頭子那充滿了熱切渴望而又萬般無奈的眼睛。要是可能的話,我們背也要把他一步步地背到太行山上去。可是,他的病體已經經受不起稍微的顛簸。鄭西南把甘團長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裏,緊緊地攥住,他說:我們去,我們馬上就去,我們替你去把太行山看個仔仔細細,然後迴來向您匯報,您安心養病,等你能下地了,我們再陪你一起去,把您當年的兵都叫上,大家一齊熱熱鬧鬧地迴去。甘團長還是望著窗外:我要自己走迴去看看,看看四三一,幾千人花了幾年工夫建起來的四三一,是我們支隊當年最大的工程,不知道它現在怎麽樣了?不看看它,死了我的眼睛都閉不嚴實啊!老天爺他怎麽這麽不講理呀,最後這麽點力氣他都不肯留給我。

    出了病房,走在走廊裏,我和鄭西南忽然聽見從甘團長的病房裏傳出一陣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像是有人想把巨大的痛苦用一陣痛哭發泄出來,而又極力地要把它憋迴到胸腔裏去,像是蒼涼的山岡上一隻瀕死的猛獸在悲憤地怒號,像是一陣狂風竭力要衝過擋住它去路的高大山嶺而又無能為力。那是一匹駿馬為暮年不能奔騰馳騁而厲聲長嘶,那是一條大江為水浪行將枯竭而掀起雷鳴般的波濤。我和鄭西南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一起迴頭向那扇緊閉的門看去。聲音低下去了,最後是一聲長長的歎息,一聲讓人心肝欲裂的歎息。我抬腳想迴去看個究竟。鄭西南一把拉住了我,他久久地看著那邊,眼圈紅紅地看了好半天,最後,他拉著我默默地離開了。

    我們去了太行山,為了圓甘團長的夢,為了找尋我們自己的夢。我們找到了當年揮灑過汗水的地方,我們找到了青春的生命如火如荼美麗綻放的地方。我們找到了我們的小兄弟馬丙貴長眠的地方,他靜悄悄地安睡在群山的懷抱,過往的山風深情地為他唿嘯歌唱,伴他度過山裏的春夏秋冬;我們拔去了墓園裏生長的雜草,揩淨了墓碑上覆蓋的塵土。最後,我們登上了那道山梁,俯瞰著腳下一川野色共蒼茫的景色,俯瞰著闐無人跡的那遍熱土。山風掀起了鄭西南的衣襟,我偷偷地向他投去注目,看清了他鬢旁發際中的根根白發,我想問他幾個問題,一時卻不知道該怎樣開口。他發現了我的注視,迴過頭來說:我們都老了,是吧?我說:是啊,三十多年了,不老就是妖怪了!他笑了:三十多年不見,小丁也學會幽默了。我說:我想問你一件事。他說:問吧,問什麽我都老老實實地迴答你。我說: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究竟是誰給了你那一刀。他不語,帶笑不笑地看著我:這麽多年了,我都把那事給忘到九宵雲外去了,你還記得它?我說:我不相信你忘了,那是你生命的轉折點。你能忘得了嗎!他說:我不願意說它了,所以就把它封存了。不光是這件事,還有好多的事我也都記不得了。現在我隻記得一個被一群豬嚇得滿臉是汗,抖著手給它們打針的小女兵,一打完拔出針她轉身就逃,動作敏捷得像一頭受了驚的小鹿。我也不由笑了,我說:最後一次在這裏見到你,你才把我給嚇得夠戧哩!你說,還有好多話想跟我說,問我願不願意聽。你也不管人家被你嚇得糊裏糊塗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哪裏還敢聽你再爆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來。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你當時還有什麽話要跟我說?他定定地看著我:你猜不出來?我說:猜不出來。他問:那時猜不出來,還是現在仍舊猜不出來?我迴答:那時猜不出來,現在也猜不出來,從前你在我心目中總是正氣凜然,一本正經,我哪裏會知道你的心思。他又笑了:你有點傻,對吧。我承認:是,我那時真的很傻。什麽都不懂,整天就知道為解放全人類而忘我奮鬥。他又笑了,撿起一塊石頭像投擲手榴彈一樣把它扔到了山下。拍拍手,他說:該下山了吧。我說:你說要老老實實地迴答我的問題,可是你連一個問題都沒有給我答複,你現在怎麽變得這麽老奸巨滑、言而無信了呢!他想了想:因為我覺得說出答案來也已經晚了,沒有什麽價值了,所以就不願意迴答了。我說:你是不知道,這些個問題在我心裏藏了好多年,一直讓我耿耿於懷放不下,我好多次想,要是以後再見到鄭西南,我一定要問個明白,否則我這一輩子都牽腸掛肚的難受。你不迴答這兩個問題就算了,但是這一個問題你一定要迴答我。我聽人說,離開部隊以後你給我寫了好多封信,這些信你一封都沒有寄給我,你悄悄地放一把火,把它們全都給燒了。你老實交代,你在信裏都寫了些什麽,是不是罵我不講信用?是不是罵我是叛徒猶大?今天你一定要迴答我!他淡然一笑:好,迴答你。我沒有罵你,我怎麽會罵你呢?罵一個不食人間煙火、什麽都不懂的小丫頭!那十幾封信其實差不多都是一個內容,我給你講我做過的一個夢。知道父親病重後,我非常想家,好多個晚上都做夢迴到了家裏。有一個晚上,我又做了這樣的夢,不同的是,我走進家門,媽媽迎了上來,她驚喜地朝我身後看著,看得滿臉是笑,她問我:西南,怎麽跟迴來一個姑娘啊!我一迴頭,就看見了你,站在那裏,帶著幾分嬌羞傻傻地憨笑。我高興得忘乎所以,奔過去想把你拉進門來,你卻一下子飛走了,飛得無影無蹤。我沮喪極了,一著急我就醒了。醒了還是能看見你的笑臉,笑得我心慌意亂,六神無主。就是這樣的,我講完了。他講完了,我能說什麽呢?我用低得幾乎隻有我自己才能聽清的聲音問:你為什麽不寄?他說:你以為我不想寄呀!可是我想了又想,你收到我的信,一定有三種選擇,第一:你猶豫再三,最後把它交到了領導手上,那樣,你進步的路上又增加了新的坐標。第二:你輕蔑地一笑,幾把把我的信撕得粉碎,撒下太行山的山岩。好多次我都仿佛看見我的信的碎片像一隻隻粉蝶一樣在空中飛舞。第三,你迴應了我。這是我最希望但又是最不現實的。我已經受了很大的打擊,我再也不願意受什麽打擊了。我想,還是讓你在我的夢裏頭笑吧,那樣才會永遠地看到你的笑臉。所以,我就燒掉了所有的信,也燒掉了我一段珍貴的情感。現在,輪到你迴答我的問題了,你當初究竟會是哪一種選擇?我沉默著,想不出來我該怎麽迴答他的問題。等了一陣不見反應,他就替我迴答了:我替你說吧,你那時是個傻透了頂的傻丫頭,以為世界上除了深厚的階級感情以外其他的都是見不得人的肮髒的東西,你不知道,刻骨銘心的愛才是人生最值得珍視的情感。你那時不會珍惜它,更不懂得擁有它,所以,你的選擇篤定是我給你設定的第一種。我說的沒錯吧?我說:鄭西南同誌,你恰恰錯了!我也想給你講講我做過的夢!記得是七四年的夏天,你在太行山裏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那個故事給了我多大的震撼你肯定不知道吧?鄭西南問:哪個故事?我說:郗陽和餘霞的故事啊。從此我就知道了什麽是真正的愛情,我也渴望這一生中能得到一份像郗陽和餘霞那樣生死不渝的愛情。以後我就做了好多的夢,夢見我和你一起翻山越嶺,好像是去越南又好像不是,我們走啊走啊,我一直看不清你的臉,但我知道那是你,我們一起向著天邊的太陽和雲霞走去,我走得精疲力竭,好想伸手去拉你的手,可是我不敢,我隻能跟在你身後,拚命地想追上你的腳步,心裏因為能和你一起這麽走著而感到幸福得不能形容!我還要告訴你,最後一次去太行山上找你的時候,別人教了我一句話,我悄悄地在心裏念叨著,念了一路,我想見到你的時候,我一定要對著你的眼睛把它說出來,可惜我沒有把它說出來,隻能一輩子把它藏在我心裏了。鄭西南用手揪著地上的枯草,把它們撕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良久,他說:因為你看出來我是個假英雄,就大失所望,這一家夥把你給嚇著了,也把你給氣壞了,你改變了主意,決定不把這句話說出來,讓它藏在心裏藏一輩子,而我想說的你也不願意聽,你把我一個人扔在那裏咀嚼痛苦的滋味,你卻大義凜然頭也不迴地走了,對吧?我點點頭,說不出話來,我隻能凝視著他,過了不知多久,才低低地說了一聲:對不起。我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歉意,所有的傷痛,所有的悔恨,都包涵在這三個字裏了,除了這三個字,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鄭西南一笑:咳,哪用得著說這個字眼呢?算了,好不容易才見到麵,我們扯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幹嘛呀!說點別的吧。我說:說出來好,說出來心頭好像卸下了一塊千斤重的大石頭。你難道沒有這樣的感覺嗎?鄭西南說:是,我原先還以為再也沒有機會當著彼此的麵把這些話都說出來,想不到咱們今天居然把藏在心裏三十年的話全都說了。一晃三十年啦!真是青山在,人已老;物故人非呀!真恨不能讓時光倒轉,咱們還像當年那樣是兩個滿腔激情純潔質樸的小年輕。說到這裏,他把目光投射到我身上,緩緩地說:雪晴,提個建議,咱們在太行山上來一個擁抱吧,一個充滿戰友情誼的擁抱,也算是對當年的一個紀念,一個總結,一個交代吧!你同意嗎?

    我對著他的注視輕輕地點了點頭, 於是,他對著我伸開了臂膀,我稍加遲疑後,就投入了他的胸懷。我們擁抱在一起,傾聽著彼此的心跳,感受著彼此的體溫。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了,靜止了,天地間的萬物都屏住了唿吸,看著我們把三十年前的渴望用一個擁抱來做了交代和總結。

    三十年前,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愛攪得六神無主、心慌意亂的時候,我天天盼望著能在太行山靜謐的山岡上,對著天邊的太陽雲霓向鄭西南傾吐自己的心聲,和他推心置腹地說出心裏的話。這場期望已久的談話終於被我盼到了,不過它被陰差陽錯地推遲了三十年才得以進行。我們坐在向陽的山坡上,遠遠近近的山嶺綽約多姿,雲環霧繞。我們的談話總是說著從前的時光,說著已經遠去卻永遠在我們的腦海裏深深銘記的年月。說到後來,鄭西南問我:你是什麽時候轉業的?我糾正他:不是轉業,是兵轉工。那是八三年的事,我們全支隊集體脫軍裝,幾千人集體成了老百姓。到了八六年,基建兵指揮機構撤消,從那以後,基建兵就不複存在了。他說:八六年?六六年組建,八六年取消建製,算起來整整二十年!這麽說,基建工程兵從組建到解除建製隻有二十年的時間。這恐怕算是世界軍事史上存在時間最短的兵種了,應該載入吉尼斯世界大全啊。到了地方上,我好幾次跟別人說我從前是基建工程兵的,人家都異口同聲地說:沒有聽說過,一點不知道咱們國家還有過這麽一個兵種,就連當年跟我們一樣當過兵的人都說當時一點也不知道有這麽個部隊。你說咱們虧不虧呀!當了個默默無聞、名不見經傳的部隊的兵!我說:虧的人多了,當年兵轉工的人你猜有多少?將近五十萬!有幹水利的,有建煤礦的,有架橋鋪路的,還有地質測繪的,將近五十萬人!因為國家經濟建設和軍隊精簡整編的需要,一下子轉到了地方上,不過,人家幹的工程有價值,有好多工程現在還在發揮著巨大的作用,像化工支隊興建的湖北化工廠和化肥廠,遼陽石化,水電支隊的潘家口水電站,煤礦支隊的桑樹坪煤礦,還有秦嶺、天山、川藏、青藏的總長幾千裏的公路。隻有咱們的四三一,已經被曆史遺忘在這山溝溝裏了。鄭西南說:曆史是無情的,該否定的它絕不會寬容!你想過沒有,四三一今天這個景況其實是曆史的一個進步,基建兵撤消是因為它完成了它的曆史使命,曆史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因為有過咱們的四三一工程,有過咱們基本建設工程兵!別人忘了,讓我們永遠記住它吧。因為我們為它揮灑過汗水,奉獻了我們最寶貴的青春時光。它也留給了我們永難磨滅的記憶。雖然那時我們都很年輕,有點不諳世事,但那些日子給人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們就是在那些日子裏一天天地成長起來的。真是想忘也難哪!你說是吧?

    是啊!隻要千古太行還巍然壯偉地聳立著,隻要這遍土地還年年歲歲地迎接著春來秋往,它就應該記得:有一支不同凡響的隊伍,有一群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人們,用汗水、用鮮血、用青春、用生命,譜寫了一段雖難載入共和國的史冊卻能使人的心情有那麽一點點不平靜的曆史。我們每個人當然到死都不會忘記,自己曾是這支不同凡響的隊伍中的一員,我們在她的懷抱裏體驗了成長的酸甜苦辣艱辛繁雜,也有了自己的一段充滿著酸甜苦辣艱辛繁雜的記憶。我們的人生因有這段經曆而折射出時代的沉重和冗長。我們的生命因有這段經曆而凸現出不同尋常的輝煌和價值,太行山不會忘記,我們自己也永不會遺忘!

    放眼遠看,牟家峪外那條不知名的河流依舊嫋嫋婷婷地流淌著,循著她的行程追尋,你會發現她出太行、經王屋,曲曲彎彎地匯入了山外縣城邊上的濟水河。雖然這裏是一遍荒涼沉寂,而且總會有那麽一天,這座名叫四三一的工程再也難尋蹤跡,徹底地被時光的流水所銷蝕。但太行山會與歲月同在!今天的太行山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山裏山外都已經是另外一番景象了,我們移防到達時下車歇過腳的那座巴掌大的小縣城如今規模已經擴大了幾十倍,群樓高聳,阡陌相連,大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一派繁華興盛的氣勢。太行山的山山嶺嶺依舊是巍峨雄偉,但卻添了幾分蒼翠俊美,大大小小的人造林裝點著高高低低的山岡。遍遍柿樹亭亭而立,樹上掛滿了熟透了的大紅柿子,像一盞盞洋溢著喜氣的紅燈籠,在枝頭炫耀著秋色的沉醉、生命的堅強。平整寬闊的柏油馬路像一條條舞動的綢帶,飄飄擺擺地纏繞在山嶺之間,走在上麵,再也不會像我當年去三分部時那樣被嚇得膽戰心驚、失魂落魄的了。我們看著,記著,走了一路,看不盡滿眼的太行山山高水長,舊貌新顏,秀色可餐,風光無限。迴到省城,我和鄭西南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見我們的甘團長,仔仔細細、詳詳盡盡地說給他聽。他一定會舒開臉上刀劈斧刻一般的皺紋,無比欣慰地笑,無比欣慰地說:勝利了,勝利了!

    2006.2.26(一稿)

    2006.8.1 (二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太行記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蘭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蘭秀並收藏太行記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