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雪晴——

    漫長的冬天過去了,鋪在山野的白雪漸漸地隱去了蹤跡,窗外的山岡悄悄地披上了春裝。一遍遍灌木林枝頭上綻出了星星點點的新綠,石頭縫裏小草的嫩芽探出頭來,打望著天上暖意融融的春陽。酸棗樹開花了,滿山都飄散著它略帶一絲酸味的淡淡的清香。這是我們在山裏迎來的第二個春天,萬物生發的季節,使人感悟到活在這個多姿多彩的世界上的新鮮、熱烈、快樂、美好!尤其是山裏的春天,讓人能更直接地感受到萬物複蘇的美麗,就像是一曲以輕柔的和弦為主調的小提琴協奏曲,如淙淙的流水一般,日日夜夜地在你的心間流淌。這也是我生命中的第十九個春天,人說十八、九歲正是如花的季節,我不期許像什麽玫瑰牡丹那樣富貴嬌媚,我唯願像太行山裏的酸棗花似的,不和任何人爭奇鬥豔,悄悄地躲在山嶺的一隅,悄悄地綻放,悄悄地飄零,用自己短暫的生命扮出春天的一抹色彩。

    一天上中班的時候,護士長告訴了我一個消息:為了幫助基層連隊防治痢疾,所裏要組織幾個醫療隊下到各個分部去。進太行山!這真是個好消息!我馬上向護士長提出請求:我要去醫療隊。護士長說:想去的同誌很多,所裏領導還要開會研究,決定由哪些同誌去。但是有一條,下去的必須是政治思想和業務技術都過得硬的同誌。聽了這話我覺得自己有點玄。我才受了個處分,估計領導是不會把這樣光榮的任務交給我的。我抿抿嘴,把進一步向護士長爭取的話咽迴到了肚子裏。

    迴到宿舍,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我實在不甘心失去這個機會,可是怎麽樣才能爭取得到呢?這時候,一個人的影子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裏:鄭西南!他寫血書參軍,我想下醫療隊,為什麽不學著他也寫一份血書呢?這樣想著,馬上翻身坐起,向齊小波借水果刀,她從枕頭底下翻出來遞到了我手上,我打開就使勁地割自己的手指頭,把齊小波嚇得目瞪口呆:你幹什麽呀?你瘋了呀!我不理她,顧自用鮮血在紙上寫下了六個大字:我要去醫療隊!最後還打上了一個濃墨重彩的驚歎號。齊小波充滿敬佩地看著我:雪晴啊,真沒想到你有這一手!

    初夏的一天,我和馮醫生組成的醫療隊向三分部進發。出了簡易公路,順路來接我們的大卡車上了通向太行山腹地的柏油馬路。路邊,高大的白楊颯颯起舞,一樹樹碧綠的葉片在風中瑟瑟抖動,折射著夏日的金輝。一望無際的高粱地滾著綠色的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真是個好日子,好天氣,好心情!愉悅的情緒就像撲麵而來的熱風一樣,一陣又一陣,在心裏激揚著愜意。

    柏油馬路的盡頭,高高地聳起了山的隊列,望不盡的山,走不完的山,挺拔、威嚴,一座山峰落到了身後,又一座山峰就立到了眼前。蜿蜒的公路,就在山間穿行。大卡車像一葉小舟,漂浮在山的波濤之間。轉過一道山梁,眼前出現了一大片工地,鱗次櫛比高高低低的建築群就在群山的簇擁之下。塔吊上飄著紅旗,攪拌機巨大的轟鳴聲,像雷鳴般在山間激起迴響。來接我們的司機說:這片中等工廠規模的工地,隻是工程的一個分部,我們要去的三分部,比起這裏來還要大。這些工程,都是我們部隊建起來的。聽了他的話,一股自豪感不由自主在心中油然而生。

    越往裏走,山勢越是險峻,公路不再在山腳下纏繞,而是順著陡峭的山勢盤旋。到了山頂上,沒有任何的緩衝,車順著山脊上成四十五度角像飛機跑道一樣的路向山下俯衝,簡直就像是在崇山峻嶺上飛翔一樣。我嚇出一身汗來,差點就失聲尖叫了。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撲,一把抓住儀表盤上的把手,閉緊了眼睛再也不敢睜開。馮醫生看見我失態,就笑了,說:小丁,別緊張,師傅老走這條路,熟得很,沒事的。司機也說:這樣的路,小菜一碟!完全不在話下。衛生員你放心,坐穩了,把眼睛睜開,放心大膽地看風景,太行山的風景不錯,我天天看都沒看夠。

    一道帶著夢幻色彩的山脈,在那個下午走進了我的記憶。它廣大無邊,它氣勢威嚴,它雄偉,每一座山峰都在千米以上,如劍鋒一般直入雲霄。裸露的鐵灰色的岩壁在藍天的襯映下愈顯桀驁不馴,威嚴不屈,令人肅然而起敬。它奇麗,異峰突起,巨岩磊磊,遠遠望去,一遍峰林中,幾塊岩石圍簇在一起,竟在麗日藍天下開出了一朵巨大的青黑色的蓮花,讓你心悅誠服地感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它秀美,道道飛瀑懸掛在座座陡峭的山嶺之上,山是凝固的畫,水是流動的詩,畫中有詩,畫才具有生機勃勃的動感,詩裏有畫,詩才平添繞梁不散的韻味。此山此水,水與山相依相偎,動與靜竟是如此和諧地組合在一起,雖無南方山水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令人心曠神怡的遍遍綠色,卻自有一種令人見之忘情的別樣神韻。

    車鳴著喇叭駛入了一道峽穀,一條淺淺的河流在峽穀裏平緩隨意地流淌。遠處山坡上出現了一片片的高粱地,司機說:牟家峪就要到了。他熟練地甩著方向盤,拐過幾個彎,一片熱火朝天的工地就跳入了我們的眼簾。果然是氣勢非凡,一座現代化的大工廠已經初見雛形,工地上車來車往,揚起一陣陣黃色的飛塵,巨大的廠房緊靠著山腳而建,仿佛就是山體的一部分,一條鐵路竟然從它的大門裏穿了出來,筆直地向遠方延伸。司機說:山已經掏空了,裏頭以後就是生產車間,原子彈來炸都不怕。生產出來的武器通過這條鐵路直接運出去。塵土飛揚的路上來來往往的都是身穿軍裝,頭上戴著藤帽的戰士,司機更起勁地摁著喇叭,穿過工地,把車停在一座紅磚樓房前,說:到了,這就是營部。

    營部衛生所的所長、醫助把我和馮醫生迎進樓裏,給我們安排好了住處。所長說:你們一路上辛苦了,先休息一會,六點鍾開晚飯。馮醫生說:坐了一路的車,沒走一步路,休息就不用了,還是先去連隊看看,我們好進一步開展工作。所長點頭稱好,叫一個醫助把我們領到了距離最近的一個連隊。連隊的人都上工地去了,隻有文書和通訊員在家。馮醫生就向他們問了問連隊的生活情況。文書說:啥都還好,就是不知咋的臭蟲多得要命,晚上咬得人睡不著覺,人人身上都是大包套小包。說著,他擄起袖子露出胳膊叫我們看,果然那上頭有好多好多的紅疙瘩,有的地方撓破了,結著痂。

    他說:醫生同誌,你們要是幫我們把臭蟲給消滅了,我們就十二萬分地感謝了!馮醫生說:這沒問題。他接著又問連隊什麽疾病發病率比較高。通訊員說:當然是痢疾啦,現在還好,立了秋你來看吧,每間宿舍裏都躺倒兩個,重的還得趕緊往你們那裏送哩。倒得多了,連工期都受影響。了解完情況,馮醫生和我出了連部。在路上他和我商量,迴去就讓營部衛生所買敵敵畏,明天我和他分頭下連隊打臭蟲,然後再開展預防痢疾的工作。

    第二天一早,我背著噴霧器到了鐵路護坡下的二連。頭天晚上營部已經通知了他們,讓他們做好準備。到了連隊,連隊的衛生員和通訊員等候在宿舍樓下。這是一棟四層樓的幹打壘樓房,蓋得很簡陋,樓梯上的水泥都脫落了,露出了下麵的磚頭。有的窗戶上連玻璃都沒有,就蒙了一層塑料布。我邊兌藥水邊問衛生員:馬丙貴好像是你們連隊的吧?他驕傲地說:當然是哪!他是我們連隊出的英雄。他的墳就在那座山後麵,我們連裏的人經常去看他。我抬頭望望工地盡頭的那座輝映著燦燦陽光的山峰,心想我一定要去看看小馬安息的地方。通訊員用大鐵桶又拎來了一桶水,放下問我:夠不夠了?我點點頭說:差不多了,想不到你們天天蓋房子,自己卻住在這麽不咋樣的房子裏。衛生員說:這就是我們部隊的特點嘛,永遠蓋房子,永遠卻住不上好房子。把藥水兌好了,我背起噴霧器,衛生員要跟我搶,我說:這藥毒性大,有時候通過皮膚就能引起中毒。我們馮醫生說了,隻能是我們醫療隊的同誌親自噴藥。你們給我幫忙就行。通訊員問我:我們怎麽給你幫忙啊?我說:你們把宿舍裏的東西都收好,床上隻留床板和席子,我噴完一間,你們就趕緊把門窗都關緊,這樣藥力才能充分地發揮效力。通訊員說:把臭蟲統統都捂死!我說:對,把它們統統消滅幹淨!

    我背著噴霧器先上了四樓,一上樓,一陣熱浪就包圍了我,幹打壘的房子冬不保暖夏不隔熱,太陽一曬簡直就跟上了氣的籠屜沒啥區別,走進一間房間,看到裏麵的情景,更是讓我心裏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屋裏挨挨擠擠地放著十幾張床板,床上鋪的是搭工棚用的那種很粗的篾席,有的隻剩下了半張,這一定是戰士們從工地上撿來的,睡在上麵肯定極不舒服。我們的戰友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每天幹的卻是重體力活,出大力,流大汗,為祖國的三線建設貢獻著自己的青春生命。想起小馬第一次住院的時候我還嫌他能吃,到這裏來看看,你才會覺得自己真的是孤陋寡聞,什麽都不懂。我們為他們做的太少,跟他們比起來,我簡直太渺小了。隻能爭取為他們多做點工作,才無愧於白衣戰士的光榮稱號。我戴好口罩,搖動手柄,仔仔細細地朝床板、牆上的縫隙裏噴灑著藥水,噴完一間,就叫通訊員和衛生員關緊門窗。活兒幹得很順利,一會兒工夫,四樓的六間宿舍就噴完了。桶裏的藥水也差不多快用光了,我下到底樓來兌藥水,不知怎麽覺得有些心慌氣短,想著大概是戴口罩憋的,就一把扯下來,大口大口地唿吸了幾口新鮮空氣。衛生員看看我,問道:衛生員同誌你沒事吧?我說:沒事啊,怎麽了?他說:我看你的臉色有些不對勁,要不叫我來吧?我執意不肯,背上噴霧器又上了三樓。打了兩間出來,隻覺得氣越來越緊,胸口像壓上了一塊大石頭。站到走廊上,我把口罩掀開,連著深唿吸了一陣,覺得輕鬆一點了,轉身又進了一間宿舍。通訊員也看出來我不太舒服,跟著我問:你是不是不得勁了?給我吧?我說:不,我能行,你隻管做好你的事就行了。下到二樓時,唿吸困難的感覺越來越嚴重,覺得喉嚨一陣陣的發緊,胸口發悶,每唿吸一下都要牽動全身的肌肉,眼前還直發黑,渾身上下也沒有一點力氣了。雙腿打閃地下到底樓,我放下噴霧器,故作輕鬆地說:我們休息一會,你們沒意見吧?他們兩個連聲說:沒意見沒意見。說著兩個人就來搶我的噴霧器。我趕快用雙手抱緊了噴霧器,一臉嚴肅地說:這是我的工作,誰也別想來搶我的!再搶我就跟你們不客氣了!他們隻好退了迴去,通訊員說:我們不搶你的,讓我們替你背上去該可以吧?我說:那也不行。我又不是背不上去。你們不要瞧不起人,我也是革命戰士,不是資產階級嬌小姐。他們兩個又一連聲地說:是是是,那我們就多休息一會,跟著你樓上樓下地跑了半天,可把我們倆給累壞了!坐在樓梯口歇了一會,我覺得差不多緩過氣來了,就把噴霧器背上,說:走吧,打完了你們連的臭蟲我還要去一連哩。拖著沉重的腳步上了二樓,眼前又是一陣發黑,我覺得我已經快堅持不下去了,冷汗濕透了背後的衣服,由於頻頻地用力唿吸,胸前的肌肉都被牽拉得陣陣作痛,可還是感到氣不夠用,喉頭也越來越緊,到後來每吸一口氣,喉嚨裏就會發出“嘶嘶”的聲音。怕被通訊員和衛生員聽見,我進了屋就關上門,打完了才把他倆放進來。也不知是在什麽力量支撐下,我完成了最後一間屋的噴灑,搖搖晃晃地出來,放下噴霧器,一屁股坐下,眼前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清醒的時候已經是在營部裏了,馮醫生給我倒來一杯水,他問我:怎麽樣了,好些了吧?我說:我沒怎麽呀!馮醫生責備我道:還沒怎麽,差點就去馬克思那兒報道去了!你知道不!我說:沒這麽嚴重,就是覺得出不來氣。馮醫生說:你是重度過敏,支氣管痙攣!堅持不住了你就別硬撐著,為什麽非要蠻幹呢?萬一出了事怎麽辦?我迴去怎麽跟所裏交代!我笑著說:出不了事的,我知道我能堅持下來的。馮醫生,這次下來,我就做好了出大汗、吃大苦的思想準備,再說了,這過敏也沒什麽不得了的。你看,我已經完全好了,一點事也沒有了!馮醫生說:我知道你是想幹出成績來,可這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思想改造也不是一蹴而就,一天兩天的事嘛。我搖搖頭說:馮醫生,你不知道,來到部隊我就下了決心,一定要在大熔爐裏好好地鍛煉自己,使自己早日成為真正的共產主義戰士。可是,參軍已經快三年了,我一點也沒取得進步,身上還有這麽多的非無產階級的東西,又犯了錯誤,我現在隻有“隻爭朝夕”了!馮醫生不由笑了:小丁啊,沒想到你對自己有這麽高的要求。好,我支持你,不過,思想改造是個長期艱苦的過程,要日積月累,慢慢地來。還有,你犯了啥錯誤?不就是唱了個洪湖水浪打浪嗎?這算什麽錯誤?不要背什麽思想包袱,輕裝前進。我相信你一定能成為一個好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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