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7日22:20-22:30


    杜凱鐵青著臉走在百川大廈的樓道裏,心中有一萬頭羊駝奔騰而過。身邊的歐陽逸軒亦步亦趨畢恭畢敬,臉上的表情像是兒子陪著老子逛街,可杜凱知道,這小子心裏,隻怕早已把他這個重案隊隊長看得扁扁的,自己現在簡直就是一個小醜,被人家牽著樓上樓下跑了一溜夠,連李文利的影子都沒摸著。想想也是,人家又不傻,既然敢讓自己進來檢查,自然不會留下把柄。


    “杜隊,樓上樓下都看過了,您看,您這位同事根本就不在我們這兒,這下您該放心了吧?”


    放心?能放心才有鬼了。樓上樓下跑遍了,地下室還沒去過呢,別以為老子好糊弄。“歐陽老板,聽說百川大廈的地下室氣派得很,不知道方不方便讓我開開眼界?”


    “地下室?”歐陽逸軒一臉懵懂,扭頭看著侯天翼,問道,“老侯,咱們大廈有地下室嗎?”


    侯天翼連忙點了點頭,說道:“經理,咱們大廈確實有地下室,不過那裏是大廈的設備層,都是些配電設施,還有各種管道,沒有辦公室。”


    歐陽逸軒的臉一下子板了起來,“我說了,不留死角,不留死角,什麽叫不留死角?不能因為那裏沒有辦公室就不檢查,如果咱們百川集團就這麽執行領導的指示,那今後隻能等著倒閉了。”


    “是是是,”侯天翼臉上滿是羞愧,上前幾步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說道,“杜隊,咱們這就去地下室,請跟我來。”


    歐陽逸軒露出一絲歉意的微笑,對杜凱說道:“杜隊,您看我這初來乍到的,剛把百川大廈有幾層樓搞清楚,還真不知道這個大廈還有地下室。正好,今天和杜隊一塊兒下去看看,看看這大廈的地下室到底長什麽樣兒。”


    侯天翼在前麵領路,快步走到電梯前,按下開關,電梯門輕輕滑開,侯天翼畢恭畢敬站在門口,等到杜凱和歐陽逸軒進了電梯,這才閃身進來,按下了b1的按鈕。“兩位領導,咱們先去地下一層。”


    地下一層,杜凱在心中冷笑一聲,地下一層當然什麽都沒有,不僅地下一層,地下二層也不會有自己想要的東西,真正的貓膩,一定在地下三層。電梯上雖然沒有地下三層的按鈕,但下午李文利已經看過了,出了電梯,在安全門後麵的樓梯間裏,有一個帶電子鎖的暗門,從那裏進去,一定能通到地下三層。自己不能著急,就當是在看戲,任由他們表演,等把地下一層和地下二層轉完了,自己再提出到地下三層,看他們還怎麽敷衍。


    正如侯天翼所說,地下一層和地下二層是設備層,除了配電房就是管道間,連個人影都看不到。兩層地下室,不到三分鍾就查看了個徹徹底底。


    “杜隊,您看,地下室已經看完了,您的同事真的不在大廈裏。”關上地下二層最裏麵那間配電室的房門,侯天翼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你看看,說了沒人,你偏不信,這下死心了吧。


    “大廈的地下室隻有兩層嗎?”杜凱冷冷看著侯天翼,這老家夥,還真是個演技派。


    “是的杜隊,百川大廈地下室隻有兩層。”侯天翼迴答的很認真,說實話,地下工程的造價遠遠超出地上部分,修兩層地下室在集安已經算是很少見了。


    “好吧,”杜凱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仿佛終於死了心,“咱們走吧。”


    侯天翼應了一聲,快步走在前麵,直奔電梯而去。杜凱跟在後麵,看著侯天翼邁著輕快的腳步,按開電梯門,站在門口,臉上帶著微笑。嘿嘿,小子,先讓你美一會兒,別著急,等會兒讓你哭出聲來。


    “杜隊,時間不早了,要不到我辦公室坐一會兒,我那兒有上好的咖啡,您上去嚐嚐?”歐陽逸軒和杜凱並肩走著,一邊走一邊熱情的提議。既然事情已經成功解決,不妨坐下來好好放鬆一下。


    “好啊,”杜凱微笑著,“在集安這麽多年,我還真沒進過百川集團的經理辦公室。”


    “杜隊肯賞光那是我的榮幸。”歐陽逸軒快走幾步,搶在杜凱前麵到了電梯門口,和侯天翼分居電梯左右,像兩個門童一樣熱情洋溢的迎候著杜凱的大駕。


    杜凱走了幾步,還沒到電梯門口便停了下來,眼睛向旁邊一瞟,好像忽然發現樓梯間的安全門一樣,臉上瞬間堆出一片驚訝,“這兒還有個房間。”


    侯天翼臉色一變,連忙說道:“杜隊,那是樓梯間。”


    “對,杜隊,那是樓梯,您是貴客,怎麽能走樓梯呢?來,這邊請,咱們坐電梯直達頂樓,我的辦公室在頂樓,要是走樓梯,可得好半天呢。”


    “原來是樓梯啊,”杜凱笑嘻嘻的走向安全門,一邊看著侯天翼臉上越來越難看的表情,一邊說道,“專家說爬樓梯可以延年益壽,要不咱們一塊兒體會一下?”說著手上使勁,一把將安全門推開。


    安全門後是空蕩蕩的樓梯間,而樓梯間內,除了通向樓上的樓梯之外,三麵牆壁光滑平整,根本沒有李文利提到的電子鎖。


    驚愕中,歐陽逸軒的笑聲爽朗的有些刺耳,“好,那我們就陪著杜隊,走一次樓梯。”


    *****


    政治處浩浩蕩蕩的大隊人馬頃刻間散得一幹二淨,看著政治處主任蔡長春幾乎是連滾帶爬跑去聯係醫院院長,康劍成一屁股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深吸了幾口氣,壓製著胸口翻騰的怒火,半年多了,自己一直致力於整治機關作風,現在看來,效果還是不能讓自己滿意。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公安局出現了一種怪現狀,承擔著打擊破案工作重任的刑警、巡警、派出所民警這些一線幹警,越來越不受領導重視,領導眼裏,隻能看到辦公室、政治處這些筆杆子。一隊刑警加班加點連續作戰破一串漂亮的案子,遠遠比不上從沒抓過賊的秀才警察搖著筆杆子寫一篇空洞無物的官樣文章。於是,從省廳到市局,再到下麵的分局、縣局,政治處、辦公室這樣的部門,自然而然有了高人一等的地位,在這兩個部門,提拔起來比基層要快得多。


    其實這種現象說怪也怪,說不怪也不怪,這年頭,不僅公安局如此,各個政府部門恐怕都是一樣,會幹的不如會說的,這已經成了中國官場的通病。官場之上,層級越高的領導,事務越是繁忙,要日理萬機,自然無法事必躬親,那麽多事要了解清楚,隻能靠下級報送的報告。


    本來,針對一件事形成報告,目的是向上級領導說明事件的具體情況,從這個意義來講,撰寫報告並不難,隻要如實寫,寫清楚就行。可是,如果客觀描述情況的報告,被賦予了展示工作成果的職能,這就讓報告的意味徹底變了味兒。尤其是當下級存了通過報告向上級領導搖尾的心思,報告撰寫的複雜性就提升了一個數量級。首先,要摸清上級領導的喜好,領導喜歡什麽文風,喜歡什麽格式,甚至喜歡什麽詞句,都要研究的清清楚楚,通通透透。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在落到報告上之前一定要認真揣摩,反複玩味怎麽說才能讓上級領導看著舒服,要知道,下級的業績,百分之二十出自實幹,百分之八十則源於報告。為了滿足這樣的要求,沒有一個龐大的寫作班底是不可能的,以揣摩上級意圖舞文弄墨為職業的文字官吏應運而生,而且一天天風生水起。


    在省廳刑偵處的時候,康劍成便對這一套深惡痛絕,可作為副處長,他無力改變這樣的局麵,隻能眼看著刑偵處辦公室、政治處的規模越來越大,一批批年輕民警一畢業就進入這樣的部門,終日埋頭寫作閉門造車,成了名副其實的“字警”。


    到集安之後,自己成了一把手,集安市公安局終於成了自己說了算的一畝三分地,康劍成決定咬緊牙關改變這種局麵。可置身其中,他才發現,和龐大的官僚體係相比,集安市公安局隻是滄海一粟,就算自己不在乎下麵分縣局向自己報送報告的形式,隻要實事求是就行。但自己的上級呢?自己上麵還有省廳,還有市委市政府,如果全局上下辛辛苦苦付出心血汗水,卻因為報告不漂亮並領導否定,那受損失的不僅僅是自己的仕途,而是整個集安市公安局四千民警的熱情。身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中,就算你想要有所改變,也是無能為力。


    雖然無力改變“字警”存在的客觀現實,但調整此類存在不正常的地位卻是輕而易舉,上任以來,康劍成開始一步步調整用人策略,沒有一線工作經曆的民警,一般不考慮升職提拔,隻用了這一招,政治處、辦公室這樣的崗位,便不再高高在上,終於開始迴歸正常。但所謂積重難返,一些長年形成的陋習,要徹底改變,還是需要時間。今天的事兒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全局都在支援一線拉網盤查,政治處竟然有這麽多閑人圍著自己搖尾巴,先不說政治處的人有沒有轉變思想的意識,就說安排方案的巡警大隊,居然沒有把政治處安排進去,足見在巡警大隊眼中,政治處這樣的部門,還是一個超然的存在。看來,改革從來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


    後背靠在椅背上,無力的閉上眼睛,歲月不饒人,自己是真的累了。耳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就是蔡長春討好一般的聲音,“康局,康局……”


    康劍成在心中歎了口氣,睜開眼睛,畢竟是局黨組成員,該給的麵子還是要給的,“怎麽樣,醫院協調好了?”


    “康局,陳雲醒了。”


    康劍成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娘的,整整一天了,終於聽到一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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