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7日21:00-21:10


    肖長遠聽著劉建設一口氣說個不停,腦子裏亂紛紛的,早知道一涉及刀鋒,一涉及老鷹,事情就簡單不了,還是沒有料到竟然會這麽複雜。現在想想,自己最後一次見到老鷹,是兩年多以前,兩年不見,老鷹成了一個高中生,一個涉嫌故意殺人的嫌疑人,一個被總參緝拿的逃兵,當然,還是一個躺在重症監護室命懸一線的傷員。


    “這麽說,接下來我要麵對的是你們軍區的政治部主任,鼎鼎大名的向飛中將?”最頭疼的是,自己還沒有理出一個頭緒,就要和一名中將軍官麵對麵交鋒,這個劉建設,他幹嘛不幹脆把自己架到火上烤呢?


    “剛才我還跟老錢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呢,老天就把你給我送來了,這是天意。”說實話,這迴來的水太大,肖長遠這個小壩能不能擋得住,劉建設深表懷疑。但如果換了自己,隻怕連打照麵的機會都沒有。


    “既然這個槍擊案有這麽多疑點,你們為什麽不和向主任說清楚呢?”在人家的地頭上,自己隻是客人,頭上戴著的總參光環,充其量隻能換來人家表麵上的客客氣氣,以自己的身份,憑什麽和正軍級的首長對話,還要說服人家改變決定。


    “我的大處長,破案是地方公安的事兒,你們總參會插手北京市公安局經辦的刑事案件嗎?”這個道理,丁博海已經跟劉建設解釋過了,現在輪到劉建設向肖長遠解釋。


    “我知道我知道,”肖長遠揉了揉太陽穴,“我隻要出麵證明老鷹是現役軍人就行了,是吧?”


    “沒錯。”迴答雖然底氣十足,劉建設卻知道,自己心裏沒有一點兒把握。真的這麽簡單嗎?熟知法律規定的丁博海現在躺在病房裏裝病,雖然這小子之前說隻要證明老鷹是現役軍人,就有理由把他留在軍方。但法律那玩意兒,條條框框那麽多,鬼知道會不會有什麽漏洞被人家抓住。唉,想不了那麽多了,先按最簡單的方法來吧,遇到什麽問題再隨機應變。


    “老劉啊老劉,事情真要能有這麽簡單,我這個肖字倒過來寫。”肖長遠苦笑了一下,在總參待了這麽多年,他清楚得很,這些條條框框的規定,在這些領導眼中,就像廁所裏的草紙,擦屁股的時候拿來用用,要是用不上就隨手丟進馬桶。指望著這些東西對領導有約束,那是不可能的。


    “放在我們身上,這麽簡單是不可能的。可是你就不一樣了,你是總參來的,代表的是軍委的聲音,向主任怎麽著也得考慮一下軍委的意見吧。”這就是肖長遠和自己的區別,同樣是和尚,人家的廟大,念經的聲音自然也大。


    肖長遠長歎一口氣,也隻能靠這一點了,可是,自己這次到集安來,根本就沒有和總參的任何領導打過招唿,就這麽打著總參的旗號招搖,真的管用嗎?


    *****


    軍區政治部主任向飛很生氣,最初接到歐陽逸軒的電話,他根本沒有把這件事當成一件正經事。集安公安局找軍區保衛處要人,保衛處長不同意交,不用問,一定是丁博海這個小子又在犯脾氣,沒準兒是那個公安局副局長橫慣了,說話不注意,衝撞了丁博海。丁博海那個脾氣,哪兒吃得了虧?自然會生些事端。這種事兒好辦得很,自己一個電話過去,乖乖把人交給地方完事。


    誰知道一個電話打過去,丁博海還振振有詞,說什麽這個嫌疑人是現役軍人。自己開始還真的以為嫌疑人是現役軍人,再細細一問,連是哪個部隊的說不清楚,這不是開玩笑嗎?你刁難別人也就算了,還敢跟老子打馬虎眼,那還不挨罵?


    本來以為這一通電話完全能夠解決問題,誰知沒過多久,歐陽逸軒又把電話追過來了,這個丁博海,居然和集安市公安局玩起了失蹤。這還得了,這不是和集安市公安局的人玩失蹤,這是不把自己的話放在耳朵裏,盛怒之下,向飛開始聯係丁博海,誰知這小子,玩失蹤玩到了自己頭上,這是要反天的節奏啊。


    找不到丁博海難道就辦不成事了嗎?聯係到保衛處副處長一問,幾個副處長對這件事完全不知情,這件事還隻能找丁博海。拐了幾道彎才知道,丁博海突然生病了,好啊,這小子出息了,學會裝病了。行,我這就去親眼看看,這小子如果不是半死不活躺在病床上,看我怎麽收拾他。


    奧迪轎車停在軍區醫院門口,向飛看著在門口肅立的錢建平,心中稍稍平靜了一些,老錢還是懂事,知道在門口迎接。這個丁博海,還不如一個天天翻醫書的老學究。


    眼睛向錢建平身邊一瞟,不由一愣,劉建設怎麽在這兒?向飛不喜歡劉建設,甚至是有些反感。


    劉建設是那種典型的軍事幹部,而且是真正上過戰場的軍事幹部,這樣的指揮官有一個通病,對政工工作素來漠視,在他們眼中,政工幹部都是隻會喊口號說空,沒事兒找事兒到處添亂的政客庸才,一個個都沒有什麽真本事,一拉到戰場上就爭先恐後草雞了。而向飛,恰恰是一個典型的政工幹部。


    對別的軍事幹部來說,對政工幹部的鄙視,往往都藏在心裏,表麵上還都客客氣氣。可是,劉建設、高戰天這兩個特種大隊出身的軍官,仗著上過戰場,根本不把別人放在眼裏。這種鄙視在他們那裏,那就是毫不掩飾。劉建設在特種大隊的時候,軍區政治部先後往那裏派過三個政*委,最後全都灰溜溜迴來了,在向飛那裏哭天抹地,聲稱工作沒法兒開展,打死都不迴去了。因此,劉建設在特種大隊的最後一年,那裏的政*委職務一直空缺。


    自打劉建設升任師長之後,倒是收斂了一些。特種大隊隻有一百多人,有沒有政*委關係不大。一個野戰部隊的師,人數近萬,不設政*委那是不可能的。這一年多,倒是沒聽說劉建設和政*委鬧矛盾,看來這個小子在官場中摸爬滾打,也開始摸出門道來了,知道和同僚和睦相處的重要性了。


    可是不管劉建設怎麽改,向飛對他的感覺還是一如既往的差。在向飛眼中,劉建設骨子裏有一種野性,每次和劉建設見麵,劉建設一定會用標準的軍姿立正敬禮,態度絕對沒問題。可向飛看得出來,那看向自己的眼睛後麵,完全沒有對自己這個中將軍官手中滔天權勢的敬畏,這個人之所以敬禮,隻是因為軍隊條令中下級向上級敬禮的規定,這樣的人,根本不受自己的約束。而向飛,早已把下級在上級麵前搖尾乞憐唯唯諾諾當成了天經地義的事,在他的世界裏,劉建設是一個異類。


    對劉建設的破格提拔,向飛是有意見的。可那次提拔,在司令員和政*委力主之下,軍區黨委成員幾乎一邊倒的支持,他向飛就算是強烈反對,也隻有區區一票,改變不了什麽。與其堅決反對得罪司令員和政*委,不如順水推舟投個讚成票,反正隻是一個正師級,無關痛癢的事兒。


    就這麽一個讓向飛從心裏討厭的人,竟然在這個時候出現在軍區醫院門口,讓向飛就好像在飯菜裏看到蒼蠅一樣,那本來就有些堵的心情,平添了一份揮之不去的惡心。


    車子剛剛停穩,錢建平便拉開了後座車門,伸手扶著門框,小心翼翼嗬護著向主任高貴的腦袋。當了官就是奇怪,本來不缺胳膊不瘸腿,下車的時候非得有人拉車門,恨不得還得有人攙扶一下。有時候迴想一下,向飛自己都有些啞然失笑,想當初自己隻是個政治部幹事的時候,看到領導給上級開車門,心中隻有兩個字——鄙視。隨著自己肩膀上的星星杠杠越來越多,自己開始步入了低眉順眼彎腰俯首拉車門的行列,直到現在自己坐在車裏,等著別人來拉車門扶門框,兩個字變成了四個字——天經地義。現在,如果沒有人上來給他開車門,他向飛都不會下車了。


    鑽出轎車,迎麵遇上的是站得筆直的劉建設,右手手指穩穩停在眉梢附近,這是一個連儀仗隊都挑不出毛病的軍禮。看到那青鬆一般挺直的腰板,向飛心中又是一陣不快。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團級以上軍官約定促成的有了一種默契,向上級敬禮的時候,總要微微彎著腰,軍禮慢慢成了一邊點頭哈腰一邊舉手臣服。上級軍官的迴禮也隨之變化,簡簡單單把手象征性的抬抬就完事了。這種與軍隊內務條令大相徑庭的敬禮,卻深受歡迎,領導在接受敬禮的時候,充分享受著來自下級的誠惶誠恐,感受著下級眼中流露出的絕對忠誠,那一刻,隻有身居高位者才能體會到權力威嚴帶來的巨大心理滿足。可是,這個劉建設,偏偏不給上級這個機會,他的軍禮,永遠那麽一板一眼,麵對這樣的軍禮,自己也隻能立正迴禮,真是沒勁透頂,劉建設啊劉建設,連敬個禮你都要特立獨行,我不煩你才怪了。


    站直身子迴了一個軍禮,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劉師長怎麽也在這兒啊?”


    “報告首長,聽說丁博海生病了,我來看看他。”


    又是這種公事公辦的語氣,向飛皺了皺眉,這塊石頭,難道就不能稍微圓滑一點兒嗎?


    “首長好。”關上車門的錢建平終於騰出了手,敬了一個軟綿綿的鞠躬式軍禮。向飛這才心情好了些,威脅著象征性的抬了抬手,說道:“帶我去看看小丁吧。”


    “首長這邊請。”錢建平微微彎著腰,一邊做著請的手勢,一邊在前麵帶路。丁博海啊丁博海,你可千萬要裝好了,別露餡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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