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1日14:00-14:15


    許正陽眼前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整個世界隻剩下雨點一般的腳,那一隻隻*穿著硬皮鞋的腳,鋪天蓋地,毫無遺漏,全都落在自己身上,沒完沒了。


    疼嗎?最初的疼痛已經過去了,隻剩下一種奇怪的鈍鈍的感覺,仿佛大木棒敲打在破棉被上一樣,五髒六腑就是那破布包裹著的棉絮,好像全憑著胸腹間還算強勁的肌肉才沒有破體而出。身體盡可能縮成一個球,一個聲音在腦海中提醒著,雙手抱頭護住後腦,下顎收迴護住咽喉,雙腿夾緊護住下陰,雙臂夾緊護住雙肋,繃緊胸腹,讓肌肉去緩衝那不斷襲來的重擊,隻要要害和內髒不受傷,就沒有問題。


    一股鹹澀而又溫熱的液體在口中彌漫,是血,鼻子裏的血正在不斷湧出,沒能順利衝出鼻孔的血沿著鼻腔倒流到口中。鼻子受傷了,是怎麽受傷的,好像完全記不得了,從自己倒地的那一刻,整個世界便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


    “差不多了,別搞出人命來。”一個聲音穿過厚重的陰霾傳來,聽在耳中就如同隔了幾層屏障,飄飄渺渺,如在夢裏一般。


    踢在自己身上的腳終於停了,許正陽重重吐出一口氣,伴隨著撲麵而來的塵土,肺部一陣劇烈的收縮,斷斷續續的咳嗽無法阻擋的衝出喉嚨。


    後脖領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了起來,頭無助的抬起,眼睛終於睜開了,一張長滿了青春痘的麵孔一下子充斥了自己的視野,額頭一縷長長的黃色頭發耷拉著,一雙三角眼中是滿滿的暴戾。記憶一下子迴到了腦海中,是他,就是這個人,一拳打中了自己的鼻子,一腳把自己踢翻在地,還喊了一聲“打”,接著自己就變成了沙包,一個人肉沙包。


    “逞英雄是嗎?”黃毛嘴角掛著鄙夷的笑,伸手向旁邊一指,“這個人,你認識嗎?”


    順著黃毛的手指,許正陽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裏躺著一個學生,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那是誰,記憶如泉水一般徐徐流淌,充斥著正在恢複清醒的大腦,想起來了,方才躺在地上被一群人亂腳踢得來迴翻滾的正是這個學生,而就是因為自己一句“住手”,那厄運便轉瞬間降臨到自己頭上。


    “不認識,不認識你多什麽嘴?”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到自己臉上,臉龐頓時一陣麻木,好重的手,淡淡的血腥在口中繼續彌漫著,也不知是先前鼻子受傷流的血,還是方才這一巴掌又在自己口中添了新傷。


    “知道我們為什麽教訓他嗎?”黃毛鬆開了手,後脖領恢複自由的刹那,許正陽重重趴在地上,挨打看來真是一件耗體力的事,此刻的自己,連動動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掃地不長眼,弄髒了老子的鞋,老子教他怎麽講禮貌,你還敢讓老子住手,你說你是不是找事兒?”黃毛似乎越說越氣,一隻腳踏上了許正陽的後背,慢慢使勁向下踩,脊柱在重壓下格格作響,仿佛在發出痛苦的呻*吟,深深吸一口氣,還挺得住。


    一聲大喝憑空響起,如同一個炸雷滾過天際,“幹什麽呢,大白天的打架,想挨處分了是不是?”身邊頓時起了混亂,一陣劈劈啪啪的腳步聲倉促的響起,瞬間便已遠去,不用看,身邊的人,別管是看熱鬧的還是動手打人的,一定散的無影無蹤了。


    通通兩聲,左肋下竟又挨了兩腳,“別裝死,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至少不是那個黃毛。


    本以為這番重擊會讓自己受傷不輕,哪知一吸氣間,除了鼻梁處的刺痛和周身肌肉的酸麻之外,竟然沒有其他異樣,連翻身坐起都顯得輕鬆自如。真沒想到,自己還挺抗揍。


    “哪個班的,叫什麽?”一個身著保安製服的男子雙手插在褲兜裏站在自己麵前,從自己坐著的角度仰視,保安顯得異常高大,年輕的臉上都是嚴肅,除了頭上歪戴著的帽子之外,還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高三六班,許正陽。”伸手按著還在流血不止的鼻子,許正陽含含糊糊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呢?”似乎問完名字便履行完了職責,保安心滿意足的轉身走到那名躺在地上的學生身邊。


    那學生顯然沒有許正陽抗揍,掙紮了半晌都沒能爬起來,保安眉頭一皺似乎要發作,旁邊一個個子高高的男生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一把扶起地上的學生,說道:“我們是高一六班的新生,他叫劉誌冬,我叫張傑。”


    “嘿嘿,”保安冷冷笑著,“現在的新生了不得呀,剛來就敢打架。”


    劉誌冬在張傑攙扶下慢慢站起身,臉上還帶著痛苦的神情,聽保安責怪,連忙解釋道:“不是,是他們打了我們,我們在這兒打掃衛生,那幾個人過來就打,說是弄髒了他們的鞋,哪有這樣的……”


    “閉嘴,”保安不耐煩的喊了一聲,“別和我說誰先動手的廢話,隻要參與了,就是打架鬥毆,懂嗎?是不是想讓我報到保衛處去,讓學校給你們來個處分?”


    劉誌冬顯然沒有料到保安是這個態度,頓時呆了,這是什麽道理,挨了打反而要被處分?


    “告訴你小崽子,趁著爺心情好趕緊滾,要不然把你們統統帶到保衛處,看學校怎麽處理你們。”


    “你……”劉誌冬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要開口反駁,那保安一瞪眼睛,厲聲喝到:“你什麽你,不服是不是?走,跟我到保衛處去!”


    站在一邊的張傑顯然要比劉誌冬機靈得多,知道自己和劉誌冬兩個初來乍到的新生,一旦被帶到保衛處,十有八*九會被找一頂違反校規的帽子戴上,就算到不了處分的地步,傳到班主任老師耳朵裏,留下個不及格的印象分在所難免,剛開始就在老師那裏掛上不服管的號,那就不值得了。當下連連道歉,扶著劉誌冬跌跌撞撞逃一般的走遠了。


    那保安心滿意足,忽然響起還有一個學生在旁邊,剛轉過頭來,卻見許正陽早已站起身,連連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好像自己隻是摔了一跤而已。還是高三的懂事,這高一學生,真得好好教訓教訓。保安一邊在心中暗暗盤算,一邊哼著小曲搖搖晃晃走入校園的林蔭小道。


    看著保安漸行漸遠的身影,許正陽不由在心中苦笑著,集安一中,什麽時候才能靠保衛處主持公道?


    水龍頭裏嘩嘩流出的水涼涼的,帶著高原九月氣候特有的清爽,讓許正陽精神一振。血跡隨著清亮的自來水流入潔白的盥洗池,化作一絲絲細細的紅線,調皮的鑽入黑乎乎的下水道口不見了蹤影,血終於止住了。


    終於鬆了一口氣,這麽丟人的事,可不能被同學們知道,希望方才挨揍狼狽的樣子沒有被熟人看到,尤其是不能被方舒看到,要是被方舒看到了,那自己丟人就丟大了。


    一想到方舒,心中頓時湧起一陣暖意,整整五十七天沒有見到她了,開學第一天,絕不能讓她看到自己這狼狽的樣子,不行,要迴去換身衣服。


    “許正陽,”一陣清脆如銀鈴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許正陽身子一震幾乎僵住,天啊,怕什麽來什麽,本學期第一次與心上人見麵,竟然是在這樣的場合,自己還是這樣的形象。


    午後的陽光從水房窗戶照了進來,灑在方舒肩頭,那一襲讓許正陽魂牽夢縈的白色長裙仿佛被陽光鑲上了金色的光邊,看著那清秀絕倫的麵孔,許正陽頓時呆了,早就想到見到方舒會讓自己不爭氣的莫名緊張,可真見到了才發現,那種緊張來的排山倒海,洶湧澎湃,以至於自己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傻站著幹什麽呢?”方舒微笑著將手中的暖瓶放在開水空頭下,小心翼翼的打開龍頭,冒著熱氣的開水傾瀉而出,“看你的樣子,怎麽像是剛從土堆兒裏被刨出來一樣,”話音未落,笑容已經僵在臉上,“啊呀,你受傷了嗎?衣服上怎麽有血?”


    聽著方舒言語中濃濃的關切,許正陽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被融化了,口中卻不聽指揮的喃喃說著:“不礙事,不礙事,一點小傷,早好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將熱水龍頭關上,輕輕將方舒的灌滿了水的熱水瓶從水龍頭下取出來,拿在手中。


    “和人打架了?”方舒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罩上了一層嚴霜。


    “沒有沒有。”許正陽心頭一沉,暗叫不好,方舒生性文靜,最是遵章守紀,是班裏數一數二的乖學生,若是知道自己和人打架,那可大大的不妙。好在自己那根本不能算是打架,隻是被打而已,這樣否認不算撒謊。


    “拿來。”方舒伸出手,瞪了許正陽一眼。


    “什麽?”許正陽不由愣了一下。


    “熱水瓶。”


    “我幫你拿吧。”好不容易有一個套近乎的機會,可不能輕易放棄。


    “不用,我自己有手。”方舒說著一把奪過許正陽手中的熱水瓶,不再理會許正陽,轉身便走。


    唉,還是生氣了,新學期的第一麵就這麽失敗。許正陽無奈的搖搖頭,緊走幾步,跟在方舒身邊。沒辦法,開局不利,就得靠後麵加倍努力了。


    “跟著我幹什麽?”方舒停下腳步,看著許正陽,沒好氣的說道。


    “我,我,”許正陽的腦子飛快的轉著,搜腸刮肚的找著同行的理由,“我也要去教室,正好順道。”


    “誰說我要去教室了?我要迴宿舍去。”方舒根本不給許正陽同行的機會。


    “這……”此刻改口也要迴宿舍顯然為時已晚,眼看著失敗接二連三,許正陽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幾下,是啊,今天開學第一天,又沒有課,教室裏大掃除早完了,去什麽教室,簡直就是豬腦子。


    正懊悔間,一個渾厚的男中音響了起來:“方舒,到處找你都找不到,原來你在這兒。”許正陽頓覺一陣苦澀從心中升起,不用看,來的一定是集安一中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高三四班班長,市優秀學生幹部,萬鵬飛。當然,在許正陽心中,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情敵,實力強勁的情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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