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麓的清晨被浩蕩的馬蹄聲踏醒了。


    不是一匹馬,是一整支的馬隊。


    隨之而來的是馬車軲轆碾壓在青石板上的轟隆巨響。


    一個入靜的清早就這樣破碎掉了。


    宮裏的禦史車隊終於到了!


    鍾鼓齊鳴,整座寺院的僧人如蜂巢而動,密密麻麻地列滿山門以內,主持明遠隆重地身披袈裟,帶著八名監院迎出大門。


    “好大的陣勢!”劉馳馳背著手臨窗而立。


    困意架不住好奇,崔成晚一聽到動靜就興奮不已,早躥到前頭看熱鬧去了。


    一邊還嘴上嚷著:“來大人物了!”


    什麽大人物?


    鑲著金邊,繡著流雲紋樣緞麵的四騎馬車,前後冗長的護衛隊均是驍騎營的人馬,一碼色的明光鎧。


    車簾一掀,下來一位淨麵無須,一臉倦容的老宮人。


    華麗的暗繡團花袍子,黑紗鏤空的宮帽。


    宮人好用妝,在他有點粉飾過度的臉上,依然清晰可見那些遮掩不掉的溝壑。


    歲月刻畫的年老的溝壑。


    老宮人的眼神有點渾濁,渾濁得像他經曆過的是是非非,宮中歲月不好熬啊。


    可在那一瞬間,劉馳馳還是精準得捉住了他閃瞬而逝犀利老到的目光。


    這是個極有城府的老宮人!


    城府本就是內心的一座城,隻有外人看不穿時才叫作城府。


    “老宦官!”劉馳馳遠遠瞧著,低低的說了一句。


    崔成晚扭過頭,一本正經地更正他:


    “是神策軍左尉田令孜大將軍!”


    身負欽命的田令孜大將軍因為舟車勞頓而顯得氣色不好。


    氣色不好的人往往脾氣不怎麽好。


    明遠主持在山門口合十揖禮了半天,他視若未見地走過去,搞得明遠尷尬了半天。


    直到一旁隨從提醒,他才側了側臉。明遠小步上去,這才打了個招唿。


    一邊恭敬地寒暄著,一邊領著去往新修葺的驛館,這是用主持自己的禪房改造的豪華別館。


    宮製的飛簷琉璃新瓦,明黃的錦緞簾子,四季花雕的花梨木窗欞。


    看到這些,老宮人這才露出些滿意的表情來。


    “主持長老費心了!”


    “哪裏,哪裏,大將軍遠道而來,路途艱辛。這是我等的綿薄小事,應該的。”


    田令孜思忖片刻說道:


    “聖上之意,無海方丈生前忠厚積善,耕心養意,為弘揚佛法之率表。關於此次圓寂後之葬式,當以佛門最高禮製葬之。長老,持異議否?”


    “沒有異議,多謝聖明!”


    “好,依此去準備吧。”


    “謝聖上!聖上英明!大將軍辛苦了,且放心在行館歇息,如有需要,敬請吩咐老衲。”


    田令孜會意。


    主持明遠這才恭恭敬敬退下。


    接待儀式完了,僧人們三三兩兩散去。


    劉馳馳老遠就看見悟門百無聊賴地走過來。


    他調侃道:“怎麽,這麽重量級一尊''大佛'',你們主持怎麽沒安排你去貼身伺候?”


    悟門對他吐了吐舌頭:


    “在佛門聖地你這嘴就放持重點吧,別整日胡言穢語的。佛就是佛,人就是人......”


    不等說完,他又接話:


    “太監就是太監囉!”悟門白他一眼,自顧自坐到桌子旁邊,撐著腦袋若有所思,不去理他。


    午晌時分,超度安葬無海的儀式正式開始。


    浩渺山林間鍾聲齊鳴,八方經誦,天色祥和悠遠得如同洗煉過一般。


    按照聖旨,皇上賜以金絲楠木棺槨厚葬,並賜貴重的金玉佛器陪葬,這已是佛門最高的規製了。


    悟門哭得稀裏嘩啦的迴來,劉馳馳也不好勸她,由著她釋放地哭了一迴。


    劉馳馳的目光投到窗外,無聲無息中,暮色已慢慢壓了上來。


    他喃喃道:


    “無海一走,諸事皆無忌憚,這法門寺沒幾天安寧日子了。”


    悟門止住哽咽瞪大了眼睛:


    “有如此嚴重!?”


    “嗯”他點點頭說道:


    “看吧,該演的戲都要開始上演了。”


    十多日來,一場宏大肅穆的法事終於宣告結束。今天的夜晚真是少有的寧靜。


    可在他看來更像一場行動的無聲蓄謀。


    這春夜,誰曉得這座寺院裏埋伏著多少的不安呢!


    照例去銅佛殿看佛經,時間已經越來越緊,可是尋找佛舍利的線索卻無任何頭緒。


    而王建那邊也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出於安全的考慮,他又次提醒崔城晚:


    “收起你的好奇心,入夜後哪都別去,安安份份在自己房裏呆著。”


    “為什麽?”


    “不為什麽,好奇有時會要了一個人的性命,你信嗎?”


    崔家小夥吐了吐舌頭,把話咽進肚子裏。


    ===============


    由於擔心火燭,所以堆積了經籍如山的銅佛殿隻留了一盞佛前的長明燈。


    巨大的佛祖銅像輪廓裏素靜地安放著一隻纖瘦的影子。


    一個人時的悟門可以安靜得如同一盞如豆的火苗。


    素手在宣紙堆裏有條不紊地整理。月光斜進殿裏,在她已經泛著青的腦袋上留下一個溫暈。


    眼前這幅靜謐教閣樓上的他發了好一會兒的呆,直到一團朔風撲進來,紛亂了他跟前的經書。


    “怎麽了?”悟門從閣樓的入口探頭問道。


    她一定是聽到他手忙腳亂整理經書的聲音。


    “沒事,就是風把書弄亂了。”他抱歉地一笑。


    “哦”悟門迴頭要下樓。


    “悟門!”他叫住她。


    “什麽?”


    “看得有些困,聊一會吧。”


    悟門考慮了一下,“好吧。”


    悟門爬上了閣樓,素素地在他對麵坐下。


    她四顧下一閣樓的書,擔憂的問他:“你這得翻到什麽時候啊,這麽多。”


    他無可奈何地笑笑。


    “我知道這的確是難事,但怎麽辦呢,沒有其他線索,隻好在方丈生前的經書裏找了。”


    “要不要我幫你?”她也替他著急。


    “不用了,你自己還有那麽多晾幹的經書要整理。”他撇了一眼樓下。


    “對了,你剛才在樓下整理經書時嘴裏念叨的哪部經文?”


    “那哪裏是經文。”悟門道:“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方丈大師最後教我的八句真言,是他老人家自己作的一首佛偈。”


    “你念來聽聽啊。”


    劉馳馳就是想看看她那默念時候素淨美好的樣子。悟門不知他的意思,便一副虔誠麵容秀口輕啟背道:


    “身若出泥蓮,


    心為一念花;


    長生為佛座


    不沾塵俗下。


    世事難離舍,


    隻逐名與利;


    萬般無雋永,


    唯有長守護。”


    “心若出泥蓮,心為一念花......”劉馳馳跟從著悟門誦讀了一遍。


    佛偈的意思很明顯,教世人放下塵世名利追逐,修煉身心,最終達到守璞歸真。


    他突然扭頭問她:


    “能抄錄一份給我嗎,我也想參研一下。”


    “嗯。”


    悟門隨手鋪上宣紙,提筆沾墨,一手娟秀的唐隸躍然紙上。


    寫完遞與他,他看過一遍放進袖袍。


    悟門問:“這張禪偈能幫上你的忙嗎?”


    “現在我還沒有參透,或許有吧,迴去得空細細參研吧。”


    悟門看著他一陣感慨:


    “無論怎樣,我都不希望我佛舍利落入利欲者之手,為那幫權利熏心者所利用,阿彌陀佛,希望佛祖保我寺之太平,毋染血光之災。”


    “放心吧,有我在,絕不會讓那些覬覦者得逞”劉馳馳一時心潮湧動。


    “嗯”悟門眼裏閃動著淚光“我相信,這也是方丈大師所希望的。”


    夜意深重的山林,靜謐在無垠山色中。


    這滿山浸染的墨色中,隻有這山腹的法門禪寺才依稀透出些燈火的光亮。


    劉馳馳立在窗前,看向那飛簷重疊的遠處,那裏除了多於別處的燈光,還有人影重重。


    “那裏便是那田令孜大總領的下榻之處嗎?”


    悟門並排隨他望去。


    “對,那裏原是住持大師的禪房,現已改作宮裏來人下榻的寓所。”


    “燈火通明啊。”


    “聽說他此行光是護衛就有五六十名,這還不含其他隨行人員,能不熱鬧嗎。”


    “哦,其他隨行人員?會是哪些人?”


    “不清楚,你知道以我在這寺中的身份是接觸不到的。”悟門怏怏道。


    “不礙事,他們初到此處,周邊皆不熟悉,我先去探一探。


    “你要去探他們?”


    “嗯!”


    “不要,那裏守衛重重、警戒森嚴,危險......”


    “不用擔心,丫頭。”


    說此話時,他已騰空而出,腳步輕踏屋瓦,身形已騰去好遠。


    “喂,你叫我什麽,說什麽話都不聽。”悟門隻有在原地跺腳。


    ......


    劉馳馳阻不住自己的好奇,什麽風連續刮來了幾個大人物,連唐末第一權宦也跟他住進同一座寺院裏。


    幾個騰身來迴,他已落於主持禪房對麵的屋頂。


    更敲三更,院裏守衛三兩慵懶,互倚著犯困。


    不能怪他們,這遠離人煙方外之地的密林古刹,本就無甚人煙,又能有什麽意外呢。


    一陣寒風掃過,他們豎了豎軍衣的領口,卻不知,隨風飄過去的還有一個黑色的人影。


    他機敏無聲地竄出去,然後夜貓般伏於對麵的屋脊。


    剛伏下,院門“吱嘎”一響,直驚動得幾個打盹的守衛警覺地站起來,手扶佩刀,一臉緊張。


    進來的黑袍武官劉馳馳竟然認得,翊麾校尉唐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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