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山四友站在一群沉靜溫和的僧人裏,格外顯眼。


    特別是胡威,滿臉橫肉依舊,頭巾係得歪歪斜斜,領口扯得鬆鬆垮垮,好像不這樣就不能唿吸似的,看得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幼蕖一眼還瞅見胡威腰間尚係著塊黑乎乎的布條,那不正是她起意留心這四人的開始麽?不由一笑,隔空一抓,那黑色布條便“咻”地飛來。


    “呔!何人敢動爺的烏雲障!”


    胡威低喝,隨即一個威風凜凜的轉身,大手按在腰間,鼠目炯炯四處找尋。


    幼蕖點了點頭,確實進益了。放在從前,這廝定然破口大罵了,如今竟然知道這種場合要收斂。


    周四喜是四人中最精的,他按住蠢蠢欲動的夏糾,輕聲道:


    “胡老大的烏雲障除了他自己,連我們都驅使不靈,隻有李仙姑……”


    胡威一喜,立刻站得筆直,臉盤子都擺端正了,還撣了撣衣擺,突然發現腰間還掖著一塊,趕緊將皺巴巴的下擺扯平,口中還不忘提醒三個同伴:


    “體麵!體麵!”


    幼蕖再忍不住發笑,將烏雲障一揚,送聲過去:


    “胡大哥如今好體麵!”


    胡威循聲望來,果然見到了李幼蕖,大臉盤子立刻笑成了一朵大花,巴巴往前跑了兩步,又看看左右,生怕引起別人注意。


    吳好雨低聲提醒道:


    “老大,李仙姑此次是參加法華會,不是什麽秘密任務。”


    言外之意是,用不著這樣鬼鬼祟祟。


    胡威瞪了吳好雨一眼:


    “我當然知道!”


    他踮著小碎步挪著大個子一路跑到幼蕖麵前,“嘿嘿”先笑了兩聲,道:


    “李仙姑,祁仙長呢?”


    他看見李仙姑當然歡喜,可對那位溫潤如玉的祈寧之則有些發怵,心道最好祁仙長不在,不然大家就沒法好好說話了。


    幼蕖心裏好笑:祁大哥明明挺好的一人,不知為什麽大家看到他都要端著些,蒙山四友是這樣,綠柳浦的謝小天和戴清越他們也是這樣。


    “我是和我們上清山同門一起來的。玄機門大概在明鏡大師開的主壇那裏。”


    胡威聽了嗬嗬點頭:


    “那我們得空去給他問安。”


    心裏卻道:那我們就不去明鏡大師那啦!


    蒙山四友與李仙姑免不了又是一陣契闊別來諸事。


    聯珠山脈一事,雖然宗門後續有跟進,但大事已了,不過是每個一段時日派人去當地分脈問一下大體情況罷了。


    而蒙山四友是親身參與了安撫地方的善後事宜,故而幼蕖有問,他們都有據實可答。


    聽聞聯珠山脈水係已然恢複,降水正常,地裏收成漸漸增多,民間元氣緩緩迴複,百姓目前雖還有些艱難,但總體已轉好,不再有賣兒鬻女、餓殍遍地的局麵了。


    “多虧了你們幫忙!”幼蕖誠心誠意地謝道。


    這些瑣碎事,並非她所長,上清山力量再大,也沒精力顧及某一方凡人是否能過好日子。


    蒙山四友在俗世裏打滾過,在底層廝混過,故而他們去做這些事,才能真正落到實處、細處。


    胡威哪敢受幼蕖的謝?慌忙搖手道:


    “您折煞我們了!做點事而已!況且,說起來還該是我們謝您!除了給我們在清平寺落了腳,還給了這樣好的機會,讓我們能發揮點用處!”


    周四喜也點頭道:


    “就是就是!說句不怕您笑話的,如今我們才像個人樣!從前打劫真不是人幹的!偷偷摸摸,沒撈的多少錢,還整天擔心受怕,就怕哪天死在道上!”


    夏赳跟著補充:


    “這輩子,咱也嚐過被人感謝的滋味了!嗐,別說,還真夠迴味的!四喜這小子最來勁,開始被人謝一聲,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後來啊,他被謝得多了,還學會端著了,可迴來就整宿整宿地傻笑!哥兒幾個都受不了他了!”


    吳好雨跟著嘻嘻笑道:


    “現如今我們每天都活得開開心心,最難得是坦蕩!舒坦!什麽都不怕。仙姑您不知道,從前胡老大被人打斷腿都沒哭過,可在聯珠山脈,他被個老媽媽硬塞了兩個雞蛋,哭的哦,都冒鼻涕泡了!”


    胡威黑臉一紅:


    “胡說啥?我那是傷風了,鼻子堵了!”


    眾人皆是一場大笑。


    話簍子開了頭,幼蕖又謙和,蒙山四友的話不由自主地便滔滔不絕了起來。


    他們又說了些日常雜事兒,如何築堤壩、開水渠等,雖是免不了抱怨和玩笑,可聽得出,樂在其中,甘心辛苦,為稼穡民生跑前跑後,很是出了大力。


    吳好雨、夏赳有水靈根,還發揮特長去山裏尋到了幾處泉源,這樣即使再有大旱,也能保證水源不斷。


    那片山脈幹旱許久,老人大多病故,好些田耕技藝都失了傳承。周四喜從前種莊稼是一把好手,便教百姓選良種、培稼禾,又幫著從遠處買了好些犍牛,不然當地生產也不會恢複那麽快。


    災後重建,難免有些想發民難財的,又有人心性懶透了不習慣幹活兒的,胡威倒有些管人的經驗,便直接讓宗族定了族規,又安排裏甲定期巡防,人心漸穩。


    民眾感激不盡,甚至想為他們立生祠。


    四人哪裏敢受?見機不妙,連夜跑了,迴清平寺繼續規規矩矩地做工。


    幼蕖見他四人雖是麵有風霜,油滑本性也仍在,卻都多了些敦篤踏實的底色,不再是虛浮無根之像,甚是為他們高興。


    同時,這份高興也有一絲是對自己。她也算是改變了這四人的命運,讓世間少了四個無事生非的閑漢,避免他們在歧路上越走越遠。


    這點改變對這世道雖然不算什麽,可是對他四人而言,卻是全部。


    而且,善意會被相繼傳遞,向善的靈魂也會影響更多的人。


    她推動著蒙山四友,蒙山四友又推動著聯珠山脈的鄉民,鄉民們也有可能推動更多的人,來一點一點烘暖、淨化這世間。


    正如當初在宗門大比後掌門問她:大道無窮,如何追尋?她迴答曰:即使大道無窮,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


    如今也可以說,怕什麽世情涼薄,暖一分有暖一分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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