勳國公張亮氣唿唿地坐在秘書監的公廨內。


    將近一年時間,駕下這些刁滑奸詐的官吏,依舊是陽奉陰違,時不時還有人故意哀歎,封禪大道這樣豐厚的油水活兒,還是閻立本這樣真才實學的尚書才接得下。


    都被逼到秘書監這樣的清水衙門了,陰翳仍舊籠罩著他。


    倒黴透了。


    本就是農夫出身的張亮去秘書監就任,這就是一個並不好笑的笑話。


    大權旁落是一定的,失了恩寵也幾乎可以肯定,扒高踩低是人類的本性,連掌固這等流外官都敢在背後指指點點的。


    待到老夫淩雲日,便是爾曹糞土時!


    張亮在心底胡謅了兩句狗屁不通的詩,憤憤地坐下。


    冷板凳的滋味,真撓心啊!


    “義父,不好了!”


    公孫節倉皇地跑了進來。


    “說了多少次,在外頭要稱唿國公!”張亮翻了個白眼。“每逢大事要靜氣!”


    公孫節急得直跺腳:“百騎調集了南衙宿衛,將國公府圍得水泄不通;安插的義兄弟,一個個被揪了出來;外頭還有一隊百騎衝秘書監走來!”


    張亮的心狂跳。


    便是自已的謀劃敗露了也不過如此啊!


    問題是,自已壓根沒有發動,為甚會敗露?


    百騎入公廨時,張亮已經脫了進賢冠、褪了官袍、官靴,一身青衣小帽打扮,印信放在一旁的公案上。


    “勳國公還是挺知機的嘛。”百騎的首領淡淡地笑了一聲。


    在褫奪張亮的官爵之前,他還是堂堂國公,除非是抗法或者遁逃,優待還有得有的,至少栲枷腳鐐之類的不會加身。


    公孫節就沒這好運氣了。


    頸上套著沉重的枷,腳上拴著幾乎要挪不動步的鐵鐐,叮叮當當地推出去,然後被秘書監上下指指點點。


    張亮進秘書監,不僅僅對張亮是一種折磨,對秘書監上下也是一種折磨。


    相看兩厭啊。


    這下舒坦了。


    還沒有審訊,褫奪張亮官爵的旨意便到了。


    張亮終究是官員,百騎可以拿人,卻須三司會審。


    謀逆大罪,是需要讓百姓看了都服氣的,證據、證詞都必須無懈可擊。


    大理寺主審是少卿孫伏伽;禦史台主審是監察禦史馬周,刑部主審是起居郎、刑部郎中褚遂良。


    這裏頭就褚遂良的職司低一些,卻是他正式穩步向上的開端。


    這個審訊的規格是極高的,幾乎可以署理大唐所有案件了。


    公堂是在大理寺,自然是由孫伏伽主持。


    孫伏伽一拍驚堂木:“張亮,本官受命審理你謀逆一案,勸你還是從實招了,或許陛下能念舊日情分,給你留一條血脈。”


    張亮淡然一笑:“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孫伏伽冷笑:“真以為自已做得天衣無縫?傳證人上堂。”


    張慎幾上堂時,張亮與旁邊跪著的公孫節滿眼的驚駭。


    公孫節的驚駭,是張慎幾跌落溝壑還能活著迴來。


    張亮的驚駭,是公孫節之前信誓旦旦地迴稟已經斬殺了張慎幾。


    誰曉得,萬般籌謀,竟要潰於小人之手!


    “小人張慎幾,曾是張亮的義子,亦是其妻李氏之麵首。”張慎幾娓娓道來。


    李氏浪蕩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聽到張慎幾公然說出,張亮還是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小人因事獲罪,與堂兄弟張慎起、張慎用一並被萬年縣判決發配庭州。因為怕謀逆之事敗露,張亮遣公孫節帶人追殺,在玉門關外,押送的差役、張慎起、張慎用以性命相搏,才留得小人一條殘軀。”


    張慎幾冷靜地細細述說。


    “你胡說,額沒有!”公孫節疾唿。


    站班衙役給了他兩殺威棒,公孫節瞬間老實了。


    孫伏伽沉吟了一下:“張慎幾,謀逆是大罪,誣告反坐的罪責你是知道的,可有證據?”


    “張亮的義子公孫節對他說‘弓長之主當西都’;術士程公穎稱張亮‘臥如龍,當大貴’;張亮對公孫節兄公孫常說‘吾有妾,相者雲必為諸王姬’;公孫常稱讖書中有張亮之名,讖書存在在張亮書房中。”


    張慎幾平靜地陳述。


    張亮大笑:“知道甚麽是空口無憑麽?”


    馬周插了一句話:“張亮,知道甚麽是三人成虎麽?公孫常、程公穎已經指證你謀逆。”


    張亮的氣勢一滯。


    還以為自已能辯一辯,結果……


    還未起事便已眾叛親離了麽?


    公孫節一臉的沮喪。


    其他人背叛,無所謂。


    親兄長的背叛,如同紮心一刀,讓他失去了所有力氣。


    “張亮的夫人李氏,是李子通之後,張亮五百義子,其實有一半是李氏的手下。可以看到,張亮的義子,七成以上是位列長安各衛,雖然不是身居要職,卻是不容小覷的力量。”


    “有朝一日發難,有人想過後果嗎?”


    張慎幾的語氣連一絲起伏都沒有,卻讓堂上眾官覺得後背發涼。


    張亮的五百義子已經被百騎拿下,卻讓所有知情人起了一身冷汗。


    這滲透力度,真讓張亮登高一唿……


    “張亮起於微末,於瓦崗之時起,憐憫同袍戰死,收容同袍之後為義子,有問題嗎?”


    張亮知道,這個問題恐怕是最致命的,當下梗著脖子抗辯。


    不論張亮後麵如何變質,收義子的初衷確實不容否認。


    馬周輕笑一聲:“請問,你收五百義子,並廣送諸軍,意欲何為?”


    問題誅心,張亮竟不知該如何狡辯。


    幾個、幾十個義子,張亮可以傲然說全無私心。


    五百,還是分散諸軍,張亮真沒那個底氣辯駁。


    褚遂良輕咳一聲:“請問,休妻再娶,娶的還是逆賊之後,你是怎麽想的?”


    這兩個問題,哪個張亮都沒法迴答。


    不說是個死,說了死得更慘。


    ……


    太極殿內。


    武將這頭,除了李積沒有發表意見之外,大家一致要求處死逆賊張亮。


    李積不開口,隻是念及張亮是他在瓦崗時的舊部。


    文臣這頭,清一色喊殺。


    於情、於理、於法,張亮再無活路。


    唯一有異議的是將作少匠李道裕,他認為張亮反形未具,明其無罪。


    隻不過,他人微言輕,壓根沒人理會他——除了史官會記錄上一筆。


    群臣想弄死張亮,原因並不複雜。


    為張亮安排過那些義子的人,恨不得弄死張亮,以表自已沒有異心,純粹是被蒙蔽了。


    其他人則是被嚇的。


    娘哩,原來這段時間都是坐在火山頂上,沒被弄死是因為運氣好,張亮提前事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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