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千騎,實際出行的將近有兩千人。


    不是短程突擊,全程兩千多裏地,人吃馬嚼的必須車載,輔兵勢不可少,戰輔兵的比例接近了一比一。


    日行百裏是這個時代急行軍接近上限的速度,再多,人與馬都受不了,戰鬥力會受影響,就是當年霍去病突襲匈奴也比這快不了多少。


    風餐露宿是必須的,沿途的官府隻是準備糧草與清水,安排差役清道,給予最大的方便,其他的顧不上了。


    定遠縣已經被彌勒教攻下來了,縣令被活剮而死。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這一刻沿途的官員都恨不得王惡能長出翅膀,飛去定遠縣平叛。


    長孫衝這娃依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原因有二,一是真放不下因長樂公主而起的那絲怨氣;二是,盡管他的馬鞍上墊了一層厚厚的皮毛,他的大腿內側依舊在第一日就磨破了皮!


    雖然長孫衝嬌生慣養,卻不想在眾多軍士麵前丟臉,於是隻能咬著牙堅持,任由眼角的淚水被風幹。


    身為鮮卑人,長孫衝雖然習文,可騎射上也下過一點功夫,雖然成績不佳,卻也不是墊底的貨色。


    隻是,短時間的騎射,與長時間騎馬疾馳,完全是兩個概念!


    長孫衝還有一個選擇,坐輜重車上——然而一樣的丟臉。


    每夜駐紮好營地,長孫衝的帳篷裏總是傳來痛苦的悶哼聲——磨破皮的大腿必須上藥,否則,破傷風能要了人命。


    將近二十日的疾馳,王惡抵達濠州,濠州折衝府都尉胡符前來拜見。


    “濠州折衝府現有府兵三千餘人,之前解救定遠縣失敗,折了五百人,還需留一千人分守濠州及麾下其他縣,隻能交出一千五百人與上官。”胡符一臉的疲憊,顯然這段時間也備受煎熬。


    “好好的,怎麽會爆發彌勒教之禍?”王惡很不理解。


    按說,現在大唐正處於上升期,即便真有那腦子抽了造反的,也整不出這巨大的聲勢啊!能蠱惑個幾百人算了不得了。


    胡符欲言又止,最後隻能歎了聲氣。


    “此事非胡符一介莽夫說得清楚的,上官若是想知道詳情,去使君處一閱地籍卷宗便知。”


    王惡無奈,隻能讓軍士們在濠州休整一日,自己拎著不情不願的長孫衝去了府衙。


    刺史聽到王惡要查閱定遠縣地籍卷宗,奇怪地問了一句:“上官,這與平叛沒有關係罷?”


    “有或者沒有,誰知道呢?”


    王惡不置可否的迴應。


    刺史無奈,隻能讓小吏把定遠縣地籍卷宗搬出來。


    王惡一指卷宗:“長孫衝,幹活!”


    刺史魏寶心頭抖了一下。


    早有傳言,這位藍田伯頗為兇悍,今日才算是見識到了,把大唐權臣趙國公的世子吆來喝去的,一點麵子不給。


    但願,他別在卷宗裏找出甚麽大毛病。


    小毛病麽,嗬嗬,隻要是人,隻要做事,就沒有不錯的。


    劉禹錫說過“案牘勞形”,可見翻閱大量卷宗也是挺累的,至少長孫衝的感覺是如此。


    還好,有桌椅可坐,比起在馬上受罪強多了。


    不僅僅是長孫衝在翻閱,王惡也在翻閱。


    不過,長孫衝這不諳世事的人,翻閱卷宗也是不明所以,偏偏王惡又不肯提點他,所以長孫衝越看越糊塗。


    但是,要他向王惡低頭請教,絕無可能!


    難道自己這飽讀詩書的才子,在這方麵還會輸王惡這個不文不武的家夥?


    閱完一卷,合上卷宗,長孫衝在腦中迅速梳理一遍,把各項數字大致匯聚到一起,突然“啊”的尖叫起來,身子猛然站起,整個人大汗淋漓。


    “發現了?”王惡似笑非笑的看著長孫衝。


    帶著一絲驚懼,長孫衝點頭,一言不發。


    能不反麽?


    一卷卷宗裏,半數土地都是高家的,那些失去土地的人,隻能淪落為佃戶,一年在地頭勞作,結果還未必能夠飽腹。


    甚至有更淒慘的,連佃戶都當不了,準備去當流民!


    這時候,仿佛幹透了的草堆,隻要有一點火星子下去,立刻成為熊熊烈火!


    至於彌勒教是邪也好、正也罷,重要麽?


    人絕望的時候,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


    所以,定遠縣令被活剮,從某個角度來說,也是咎由自取。


    大唐才開國多少年啊,這土地兼並就如此的喪心病狂!


    長孫衝知道甚麽話該說,甚麽話不該說,索性閉嘴。


    扔下卷宗,王惡帶著長孫衝揚長而去,連與魏寶交待的場麵話都懶得說。


    若沒有魏寶的縱容,事情如何會到這不可收拾的地步?


    “有何想法?”王惡審視著長孫衝。


    “觸目驚心!”長孫衝咬著牙,低低的咆哮。“這是要生生把百姓逼反啊!額這就上書!”


    王惡一笑:“去吧,少年!”


    奧利給!


    蜷縮在濠州城內的高家家主高達尚,聽說朝廷派大員統軍平叛,一時喜不自勝,連忙吩咐管家收拾了一車黃白財物,自己帶隊出城,前去犒軍。


    出來迎接的隻是個小小的參軍,這讓高達尚有些不悅,這主將還怪能拿捏的嘛!


    “小人是定遠縣豪紳高達尚,特前來犒軍,請軍爺轉告主將!”


    高達尚捏著鼻子說著自己都不願意聽的客套話。


    參軍眸子裏閃過一絲冷意,迴頭看了身後的校尉一眼,校尉揮手,幾名軍士將高達尚抓住,綁到了大營內的旗杆上。


    “搞錯了啊!小人是犒軍的啊!”高達尚吃驚的大叫。


    “段瓚,交給你了,別弄死。”參軍冷冷的道。


    校尉呲牙:“長孫衝,你又不是沒見識過額的手段,放心,保證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人,”


    高達尚的心都是顫抖的。


    天呐,額是撞了哪門子邪,竟然想著來犒軍,還倒黴的遇上這兩大紈絝?都是大名鼎鼎的魔頭,胞弟高達昌的書信裏可多次提及這幾個不可招惹的公子!


    段瓚揮動拳頭,拳拳到肉,揍得高達尚鬼哭狼嚎、屁滾尿流,襠裏一片濕熱。


    軍營外的管家見勢不妙,撒丫子朝濠州城衝去。


    濠州刺史魏寶赴軍營求見時,高達尚已經一身臭氣,竟是拉到了褲襠裏。


    “上差,這不合適吧?高達尚不過是來犒軍而已,怎能扣押他,還加以毆打呢?”魏寶很寶氣的質疑。


    王惡瞪著長孫衝:“胡鬧嘛!怎麽能打人呢?就算明日要送他去定遠縣,那也不該打人。”


    長孫衝淡定的迴話:“額們沒有打人,額們打的就不是人。”


    王惡哦了一聲,轉頭看向魏寶:“他們沒打人。”


    魏寶氣笑了,一指旗杆:“合著,那裏綁這麽大個不是人?”


    一轉頭,魏寶傻眼了,人呢?


    長孫衝卻是在暗笑,段瓚這家夥及時轉移這招用得不錯。


    王惡卻是笑了:“刺史說的是定遠縣豪紳高達尚吧?不巧,本官知道,此人占據了定遠縣近半的土地,致使自耕農淪為佃戶,甚至是流民,才導致彌勒教趁虛而入,掀起這血雨腥風。所以,錄事參軍是奉了本官的命令拿人的。”


    長孫衝臉一紅。


    即便再如何不諳世事,長孫衝也知道王惡是在為自己的擅作主張承擔責任。


    “上差,即便高達尚如何有罪,也該是地方上來處置吧?”魏寶瞪著眼睛抗辯。


    王惡笑得很燦爛:“臨行之際,陛下賜額先斬後奏之權,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魏寶小眼睛瞪得溜圓,好一會兒才拱手:“下官想起來了,家中衣物未收,告辭。”


    得了好處為高達尚說話很正常,但是,為此把小命搭上就不值了。


    先斬後奏,那意味著這惡名昭彰的藍田伯可以先把自己哢嚓了,罪名嘛,可以慢慢想。


    魏寶很清楚官場的貓膩。


    就算日後有人為自己洗刷冤屈了,有用麽?丟了的腦袋可以接迴來?


    然後,魏寶迴城,反手一波騷操作,將整個高家從主到仆,一個不漏的全部抓起來,所有浮財全部充公,罪名待定,隻看上差如何定罪。


    節操?


    不存在!


    混官場的,反複無常隻是基本操作,如果不能抓住這波機會,強行洗白自己,下一個倒黴的,也許就是自己!


    說破大天去,坐視高家兼並土地就是嚴重的失職,雖然可以推諉到下麵的吏目身上,但前提是得有人聽!


    畢竟,這後果,很大。


    如果上差對此馬虎些,魏寶不介意做個順水人情,保命一下高家嫡係。


    當然,身上刮油是在所難免的。


    但是,如果上差的處置狠厲,那麽,對不住了,高家的屍骨就是魏寶脫身的台階。


    很無情,但很現實。


    有幾個官員手下沒幾條冤魂哀嚎呢?何況高家算不上冤。


    誒,待上差平息叛亂後,濠州其餘諸縣的土地兼並,也得下功夫好好查一下了——雖然會得罪很多小世家、豪強,但有定遠縣的前車之鑒在,誰敢不盡力?


    另外,高家的浮財,已經是魏寶的囊中之物了——府庫最多是過一個手而已。


    沒趁機做一些非分的事,已經是魏寶很有道德了。


    王惡聽到這消息也隻能喟歎。


    這年頭的地方大員,都成精了,魏寶這一手騷操作,倒讓王惡不好得再對他下手,頂多是迴朝彈劾了事。


    見風使舵,在這裏演繹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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