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三日。


    聚在東宮門外的杜家老少,全部換上一身素白葛袍,束上素白抹額,手持哭喪棒。


    看到這一幕的杜荷雙腿發軟,越發不敢出去了。


    直到杜構的身影出現,一樣的換上一身素白葛袍,束上素白抹額,手持哭喪棒,杜荷終於知道,事情已經大到無可救藥了。


    “太子殿下,微臣慈州刺史杜構,請殿下放出杜荷。盞茶時間,若不能見杜荷,臣當撞死東宮門上。”杜構的聲音很平靜。


    唯其平靜,才能讓人感覺到杜構身上的怒火。


    李承乾不淡定了。


    杜家這等中小家族,沒有威脅皇室的資本,李承乾可以不在乎他們。


    可是,杜構這樣的地方大員,真一頭撞死在東宮大門,李承乾相信自己的東宮寶座會不穩了。


    “杜荷,委屈你了。”李承乾低低說了一聲,吩咐紇幹承基將杜荷押出東宮。


    今日之事,日後再補償杜荷罷。


    滿眼絕望的杜荷被押出東宮,直接被族人摁翻在地。


    杜構親執帶刺的荊條,一下又一下的抽到杜荷身上,痛得杜荷鬼哭狼嚎。


    從來沒嚐過苦頭的杜荷,第一次知道,世上還有如此讓人痛苦的懲罰。


    但比這更痛苦的是,抽他的是最疼愛自己的長兄,那個在阿耶麵前都敢維護自己的長兄!


    “兄長,額錯了……額再也不敢了……”


    杜荷殺豬般的慘叫聲飄入東宮。


    李承乾的眉頭擰成一團,心頭的怒意大增。


    杜構,孤已經把杜荷交出去,已經妥協了,你這般在東宮門口打人,打的是孤的臉!


    “禍惹下了,難道以為隻抽一頓就能了事麽?”


    杜家的族長看著杜荷哀嚎了許久,幽幽地飄出一句。


    杜構黯然棄荊條。


    萬貫,萬貫啊!便是把阿耶留下的全部家當填進去都不夠啊!


    “杜荷,從實招來,馬傑的錢財,你弄去哪兒了?”族長咆哮。


    拿不出錢財,填不滿窟窿,真當那殺得人頭滾滾的魔王是吃素的麽?說全麵大戰,那就一定是全麵大戰!到時候杜家男女老少難道去要飯?


    杜荷除了飲泣,再無他法。


    能說麽?不能啊!


    杜構恨恨的看了東宮一眼,咬牙道:“煩請族長將阿耶遺留下來的字畫、房產盡數變賣,若是不夠,請族中墊付一二,日後杜構從俸祿中交還。”


    “兄長,不能啊……”杜荷哭得眼淚嘩嘩的。


    這一變賣,日後杜荷還怎麽在長安立足?


    “額會向陛下上書,鑒於杜荷品行不端,不宜再任太子賓客,應除職,押至慈州,額親自看管。”杜構冷冰冰的下了定論。


    杜荷的心瞬間涼了。


    果真如此,那額之前設局,弄那麽多錢財巴結太子,還有甚麽意義?為他人作嫁衣裳?


    但是,再如何把腸子悔青了,杜荷還是不敢把太子供出來,畢竟,那是儲君,未來的天子!


    又三日。


    馬傑的窟窿全部被杜家堵上,杜構的上奏也得到禦批,免去杜荷太子賓客一職,著杜構看管杜荷。


    王惡無趣地看著杜構押解裹得像木乃伊的杜荷離開長安,無趣地歎了口氣。


    好歹以為杜家會反抗一下,哪曉得自家兇名太甚,杜構竟然果斷的賣了祖產填窟窿,押解杜荷去慈州呢?


    嘖,這樣一來,杜荷竟然逃過了造反而遭誅殺的命運。


    日行一善,王大善人這是又造了功德啊。


    咳咳,別問行一善是誰。


    皇後的寢宮裏,宮人們早已退了出去。


    李世民憤怒地踢翻了一個繡墩。


    “沒有擔當!能眼睜睜看著杜家因他賣盡家產,日後有誰敢對他忠心?杜荷千錯萬錯,唯有一點不錯,為君王效力!這孽子竟然能眼睜睜看著杜荷陷入絕境!”


    長孫無垢亦是失望地歎了口氣。


    李承乾啊!你字高明,可實不高明,這次的事一出,你身邊可還有忠義之士?即便你處理不了,難道不會向母後求援?


    人心一失,你再邀買人心有甚麽用?


    東宮內,李承乾在憤怒咆哮。


    “你以為孤願意?知不知道,整個東宮,多長時間沒吃過牛羊肉了?豬肉,豬肉!孤都要吃吐了!”


    扯開外麵的四爪金龍袍,李承乾露出洗得發白的裏衣,眼裏滿是瘋狂與無奈。


    相比李泰,他的攤子更大,也更窮。


    李泰好歹隨手寫個百字就能弄到十貫的外快,可是自己呢?為甚越與李泰比,越有一種挫敗感?


    難道,孤真的不適合當這太子、坐此大位?


    太子左庶子杜正倫不顧力士的苦苦勸說,徑直闖了進來。


    “臣犯顏直諫,太子今日非人君所為!杜荷所為,雖犯法紀,其所得,據臣所知亦交給了東宮,便是杜荷要退贓,太子也應將杜荷上交退迴!而不是坐看杜家變賣祖產!”杜正倫義正辭嚴的進諫。


    李承乾一個杯子砸到地上,砸得粉碎。


    “退?拿甚退?當初孤用這錢賑濟岷州災民時,你們可一個個說得孤聖明無比,對錢財的來源卻都裝聾作啞!如今要孤退錢,拿甚麽退?孤這條命要不要?”


    杜正倫啞然。


    李承乾的咆哮並非一點道理沒有的胡攪蠻纏,至少當日東宮所屬都在為太子的善名遠揚而喝彩,即便腦中對如此巨額的財富出現略有疑惑,最終也是一笑而過。


    君子不言利,所以,東宮一幫僚屬,一幫太子之師,竟無一對此有過半分異議。


    “陸德明請太子納諫,入宮請罪!臣等督導不利,自會向陛下請罪。”


    “孔穎達請太子納諫……”


    “魏征請太子納諫……”


    “於誌寧請太子納諫……”


    東宮屬官站了一片,全部在逼迫李承乾。


    “你們這是要逼死孤,以成全你們的直名啊!”正在叛逆期的李承乾,一下對所謂的老師厭惡之極。“以臣逼君,很好!”


    最後幾個字,李承乾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所謂的大儒,所謂的道德君子,從來都是教導成年人的弟子,無一有教授少年的經驗,更對“叛逆期”一無所知,卻不知道,他們越如此,李承乾越抵觸。


    東宮君臣對峙的消息很快傳入皇宮,李世民惱火地嘟囔一聲,穿上衣袍,準備出宮。


    “二郎你性子急躁,還是等臣妾一同前去罷。”長孫無垢匆匆戴上鳳冠。


    帝後同時駕臨東宮,看到的是李承乾與一幹東宮屬臣怒目相視,大有互為仇寇之意。


    “高明,不可對諸位先生無禮!”李世民低聲喝道。


    “陛下,臣等無能,不堪為東宮驅使,請陛下準許臣等離開東宮。”鬥雞似的杜正倫等人齊齊拱手。


    “孤無德無能,豈敢驅使各位‘先生’!能不被各位‘先生’逼著去死,孤已經謝天謝地!”李承乾冷笑。


    縱然眾叛親離又如何,孤沒有錯!


    一幹“賢臣”逼迫儲君,滑天下之大稽!


    試看今日域中,竟是誰家天下!


    這句話,莫名的浮現在李承乾腦海中。


    他日孤遂淩雲誌,斬此不臣去塊磊!


    “高明,不可任性。”長孫無垢態度溫和的說。“今日你與先生們意見不和,這很正常,便是自己的牙齒,偶爾還能咬到舌頭,不可能永遠一團和氣,就是你父皇與母後也有不和的時候。這樣,大家先退下,各自冷靜兩日,思考一下自己的作為是否有不妥之處。”


    一向不幹預朝政的皇後開口了,幾位先生自然隻能偃旗息鼓,向帝後拱手告辭。


    “母後知道,你不是那種推諉之人,之所以沒顧上杜荷,一定是遇上了難處。”長孫無垢安撫著李承乾,一邊給陰沉著臉的李世民打眼色,讓他暫且住口。


    李承乾的淚珠掉了下來,一把扯開四爪金龍袍,露出洗得發白的裏衣。


    “為甚?”李世民臉上浮現出一絲怒氣,竟然有人敢克扣太子的錢糧?


    “就是這些先生,一個勁的攛掇著額賑濟、施舍,說是要有個好名聲……”李承乾哭得更厲害了。“連續三個月,東宮上下,連兒臣都是在吃豬肉,杜荷的錢,早就拿去賑濟岷州災民了,他們還逼迫兒臣還給杜家!兒臣拿命去還麽?”


    “聽母後說,第一,做善事是沒錯,但是要量力而行;第二,你是儲君,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完全為這些腐儒左右;第三,天塌下來了,你還有父皇母後,無需自己一個人死撐。杜家的錢,額們皇宮會還,不至於丟了顏麵。”


    “要說錯,你肯定是錯了,自己扛不起來的事,就應該向父皇母後求助,家是用來幹甚的?至於那些個老頑固,你麵上聽著就行了。”論教育,長孫無垢才是大家,輕輕幾句話便撫平了幾乎暴走的李承乾。


    李承乾止住哭泣,對李世民、長孫無垢行了一禮:“今日是兒臣莽撞了,害得父皇母後擔心,請父皇母後恕罪。”


    事出有因,李世民也收斂了暴躁脾氣,隻是沉聲說:“有甚情況早告知宮裏。”


    長孫無垢擺手:“無妨,誰都有做錯事的時候,擺正心態就成。”


    東宮對杜家的賠償迅速到位了,對於太子的怨言戛然而止。


    好罷,這次的事就是杜荷造孽,太子不過是被蒙蔽了,太子依舊是英明神武的。


    唯一的問題是,東宮中,太子與屬官們都是貌合神離,從此見麵都是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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