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霏霏,地麵濕潤而鬆軟,雨絲飄到臉上僅有一絲溫暖,沒有長安雨點的寒意。


    山林茂密,野草叢生,時不時還能看到虎豹的身影。


    沒錯,就是這麽環保。


    傳說中的瘴氣,王惡沒有遇到,不過想來也就是因為山林過於茂密,某些地方腐朽的草木過多,然後在腐爛過程中產生一些有毒氣體。


    這地方的人喜歡紋身,身上描虎畫豹的不少。


    雖然未曾明確規定,但龍鳳還是不少人自覺避諱。


    如史萬歲老前輩那般膽略的人還是不多。


    頭疼的是,語言不通,特別是鄉下,沒有通譯,王惡問那些土人甚麽,迴答都是“母雞呃”,然後大家相看兩厭。


    極少數的平地,第一季的稻子鬱鬱蔥蔥的,不愧是一年二收之地。


    河流縱橫,池沼、水塘比比皆是,雞鴨歡快的在家門前撲楞著翅膀,一片繁榮景象——不算偶爾盤踞在村寨外的虎狼野豬的話。


    至於縣城州城,還好,感覺又像迴到了大唐,至少俚語和官話對半開,相互夾雜著,竟慢慢讓王惡聽懂了一些俚語,雖然是帶猜的。


    比如前麵土人迴答的“母雞呃”,官話應該按“毋知哦”來理解,直白點就是“不知啊”。


    但是,進入高州附近的州城,雖然官府的接待是畢恭畢敬、誠惶誠恐,但總是有一些奇怪的感覺,時不時就有官員把話題往馮盎造反上提,言辭鑿鑿的,仿佛馮盎已經起兵似的,但是一談到證據,立刻顧左右而言他。


    好神奇的氣氛!


    高州地界到,氣氛頓時緊張進來,不時能看到獠人與大唐府兵裝扮的將士在對拚,雙方的武器衣甲相對簡陋,但勝在靈敏,彪悍之氣也絲毫不少。


    甚至,獠人憑借竹箭,都能與府兵打個有來有往。


    而府兵身後,又有一些獠人為府兵助陣,到底哪頭是哪頭,真心看得糊塗。


    羽林衛越發的謹慎,除非是哪個不開眼朝他們發動攻擊,否則絕不肯動一下刀兵。


    是敵是友,現在誰也分不清,還是留些力氣等待以後罷。


    高州大門在即,一個麵目清秀的妹娃子一臉慌張撞過來,險些撞到王惡的馬駒,隨即被一個惡少一把薅住頭發,翻手打了一巴掌。


    “耿國公府看上的人,敢跑?本十三公子看上你,若是叫你跑咯,額馮智章的大名搞乜?”惡少官話夾雜俚語的罵罵咧咧。


    王惡本來懶得管這事,但是,聽到這名字,忍不住笑趴在馬背上。


    別怪王惡一生不羈笑點低,實在是這名字……


    個性,實在太有個性咧!


    絲毫不隱瞞身上的缺陷!


    真實誠!


    “丟你老母……”馮智章一連串的俚語罵了出來。


    高州門口,居然有人明目張膽的取笑十三公子!


    王惡臉色一板。


    罵王惡沒有問題,可罵那未曾謀麵的阿娘,王惡絕不能忍!跳下馬,王惡一巴掌扇到馮智章臉上,留下深深的五指印。


    嗯,感覺智障兄像被佛祖鎮壓在五行山下的孫猴子,一樣的頑劣,一樣的缺乏社會的毒打。


    梨花帶雨的臉上,為甚總感覺缺點甚?


    王惡苦苦思索了一番,突然恍然大悟。


    對稱呐!沒有對稱的圖案是不完美的!


    翻手一巴掌打到智障兄另一邊臉上,對稱了,這下完美咧。


    馮智章抽答得更厲害了。


    高州城門突然衝出一隊府兵,為首的都尉眉清目秀,眼裏卻是淩厲的殺意。


    “來著何人?竟然傷害耿國公家十三公子?速速束手就擒,本將汪柏涵,饒你不死!”


    那麽豪橫?


    王惡微笑,揚手,隊伍打出全套儀仗。


    汪柏涵看到明晃晃的“大唐嶺南宣尉使”的旗幡,揚手製止麾下的兵馬,下馬拱手:“高州折衝府都尉汪柏涵,見過天使。”


    至於十三公子,他絕口不提了。


    也是,這等隻會給父兄惹禍的紈絝,不值當汪柏涵理會,若不是覺得落在他人手中會丟了馮家的顏麵,導致耿國公產生顧慮,他是絕不會出兵的。


    “高州刺史、耿國公馮盎,攜春州刺史馮智戴拜見天使。”


    馮智戴是馮盎的長子,亦是馮盎子嗣中最出類拔萃的,執掌春州一地,亦是權柄最重的子嗣。


    說是拜見,其實也就是躬身,這就是時代特色。


    至於被丟到一邊掩麵抽泣的馮智章,仿佛被整個世界遺忘了。


    馮智章本人也不敢叫喊,若是引起阿耶注意,免不了一頓吊打。


    馮盎是個精得要命的老漢,天使出現在高州,所為何事,他心知肚明。


    “天使若不棄,請與馮盎一道步行入城如何?”


    王惡略有詫異,這要求……有點怪。


    但是,王惡此時不能弱了氣勢,於是龍行虎步的入城,馮盎落後半步,謹守著禮節。


    “耿國公。”


    “耿國公迴府了。”


    官俚夾雜的招唿聲傳來,各行各業都有,連在路邊賣香椿嫩葉的老媼都打著招唿,而馮盎亦一一迴應。


    “馮家在這兒,威信很高嘛。”王惡有意無意的說。


    馮盎笑而不答,隻是引著王惡走到一具碩大的石碑前。


    石碑立在一棵大榕樹下,一些榕樹的須根已經垂到石碑上,隱隱有包住石碑的跡象,卻無人梳理,石碑前香火無數,青煙嫋嫋。


    馮盎點了三炷香,插在碑前的香爐裏,傲然挺立身子:“先祖母洗太夫人,高涼越族,其時效力於南朝陳國,陳叔寶為隋朝所擒,陳滅,然先祖母亦統軍為陳國抗拒隋兵,直至隋文帝令陳叔寶親筆勸降,先祖母才大哭降隋,隋文帝念其忠義,封譙國夫人。”


    “開皇十年,番禺夷人王仲宣造反,兵圍廣州,先祖母派長兄馮暄率軍救援廣州,兄長與賊軍部將陳佛智交善,蓄意逗留,先祖母大怒,遣人捉拿長兄下獄,派額率軍剿滅陳佛智,與鹿願將軍會合,與廣州將軍慕容三藏擊滅王仲宣,額亦因功封為高州刺史。”


    (以上為史實。)


    王惡肅然起敬,接過三炷香,躬身將香插入香爐,連拜了三拜。


    “大業七年,額隨隋帝征遼東,兵敗處,千裏白骨,慘呐!這折衝府都尉汪柏涵的阿耶,便是額當時的副手,亦折損了性命,長留在遼東。見識過隋末的亂世,誰不想安安穩穩過太平日子?”


    “新帝登基,額本應麵聖,奈何俚獠人談殿不服王化,與長兄馮暄、寧道明據南越州而反,波及高州、化州、北流,額隻能集高州、春州、東合州的兵力圍剿,致使分身乏術。”


    王惡才想起,東合州(今雷州半島)刺史馮智彧也是馮盎之子。


    “可是,你其實可以做得更好。”王惡一針見血的戳了馮盎一下。“你再緊張,再分身乏術,不能遣有分量的子嗣代你朝見?連續幾年不朝見,別人告你謀反,一點都不冤。”


    馮盎隻能苦笑認錯。


    第一年確實情形緊張不敢入朝,怕被談殿他們翻了盤,可第二年、第三年,馮盎是心裏產生了畏懼感,怕朝中就此算舊賬。


    耿國公府,馮智章跪在廳外,一臉的惶恐,馮盎的妾室洗氏也跪著求情。


    “嚴加管束!”馮盎大喝一聲,洗氏一臉竊喜地拉著馮智章入內宅。


    “讓天使見笑了,這妾室,是從先祖母所在的高涼洗氏而來,一是有聯姻之意,二是看在先祖母麵上多有忍讓,致使其寵溺這不肖子。”馮盎有幾分頭痛地苦笑。


    老馮啊,你信不信,這麽下去,你有個孫兒得改姓?


    “能說說,俚獠人造反的原因是甚麽?”王惡比較關心這個問題。


    “還能有甚,窮唄!”馮盎一口將茶碗裏的茶湯喝盡。“嶺南多山,山地貧瘠,許多地方的土層甚至隻有薄薄一尺,種莊稼隻能吊著不死,除了搶富庶的漢家子民,他們別無選擇,這也是額多年沒能滅掉談殿的原因。”


    咦,這見識,很犀利啊!直指問題核心。


    要解決問題,就要弄清楚實際情況,老人家說過,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次日,馮盎帶著王惡,奔向與官府友善的獠人寨子。


    莽果寨是生存環境比較好的獠人寨子,綠蔭環繞,鬱鬱蔥蔥的莽果樹,眾多山地,土層還算厚實,所以也無心作亂。


    房前屋後,一棵棵甘蔗隨風輕擺。


    有眼力的獠人族長揮刀,幾棵甘蔗倒下,厚厚的甘蔗皮削下,一節節甘蔗遞到王惡等人手中。


    很好,甜度很高。


    一口口甘蔗渣吐在地上,獠人族長迅速地把甘蔗渣用撮箕裝著,倒迴屋內。


    “這是做甚?”王惡好奇地問。


    “用甘蔗渣半燃了熏臘肉,味道甚美。”獠人族長用生澀的官話迴答。


    咦,這倒是不錯。


    “有些寨子莽果多,有些寨子龍眼多,有些是鳳梨多,有些是香蕉多,有些寨子,唉,隻能種點甘蔗糊弄一下嘴,實際上,甘蔗就是挑下山也賣不起甚價錢。”對各種情況了如指掌的馮盎介紹。


    “沒想過用甘蔗煉糖嗎?”王惡很疑惑。


    馮盎撇嘴:“怎麽沒煉?最後隻能提煉出土褐色的紅糖,色澤難看,甜度不夠,在番邦的霜糖麵前壓根賣不起價。”


    難怪了!


    迴耿國公府,王惡一邊吃菜一邊思索。


    嘖,這菜有點甜。


    馮盎與馮智戴緊張地看著王惡,期盼他能夠給出一個解決之道。


    “其實吧,你們是坐擁寶山而不自知。”王惡斟酌了一下。“首先說一說甘蔗,你們不過是缺乏一個將紅糖轉化為霜糖的知識。”


    “額願意用一成份子換天使傳授這技術。”馮盎這老漢立刻識時務的開口。


    一成份子看似不多,可架不住這基數大啊!


    再者,嶺南的養兵、改善民生,也需要大量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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