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八,貞觀元年的第一場雪姍姍來遲。


    一尺厚的積雪,到處都冷得活動不開手腳。


    朝堂之上,幸虧工程隊曾經鋪過地火龍,殿內總算有些暖意。


    李世民的臉色卻如這天氣一般陰寒。


    這大雪天,長安城內,不知又該有幾家哭聲。


    氣氛一直如此壓抑,直到雍州府呈上文書,當堂由高力士念誦才得以改變。


    “大雪壓塌民居三十五間,傷十人,死亡一人,少尹已安排人員救治、安葬。百姓無取暖之憂,究其原因,一是小王莊工程隊為平民建造火炕煙囪,二是市麵上出現的‘大唐儒門助學基金’以廉價的二文一斤出售石炭,二者配合,相得益彰。”


    前麵的是實實在在的好消息,些微的傷亡,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能吹毛求疵。


    至於後頭這兩個,咋感覺,有些虛呢?


    除了李世民,沒人注意到,孔穎達老夫子撫著胡須,鼻孔仰起,一幅“來誇額呀”的神情。吼吼,又掙了錢,又成了一樁美事,還不許額驕傲一下的嗎?


    李世民唇角微微抽了一下:“雍州府這次處置得當,應表彰。那個工程隊首領,彰許、免稅賦。大唐儒門助學基金,朕將親自為其書寫碑文,立於東市外。”


    謝天謝地,總算這一次損失極小,王惡與孔穎達輔助到位,不然又指不定多少人拿玄武門說事,然後暗戳戳的謠傳朕獲罪於天了。


    “陛下,臣有疑問。”魏征這個職業噴子站了出來。“取暖之事,事關重大,臣以為不能聽信雍州府一麵之詞,當另遣人員調查。”


    李世民低頭,沉思了一下:“既然這樣,命衛王李泰去民間走訪,太子去慰問受傷的百姓。左武衛,加強長安城中巡邏,但凡敢借機生事者,殺!”


    給衛王派差事,讓群臣愕然了,陛下這是甚意思?是準備推出衛王來和太子打擂嗎?


    但是,後麵殺氣騰騰的話語讓人及時住口,就連太子都隻是抿著嘴唇不說話,你一臣子,想左帝王意?


    李泰接到旨意,胖乎乎的小臉露出一絲堅毅,緊一緊身上的皮裘,一腳深一腳淺的踩入雪中,身後是一車小袋裝的麥子,車輪在地上壓出深深的印子。


    “阿翁,開門,額是官府的人,為你們送來一點物資。”李泰的聲音很誠懇。


    “丁老翁,開門!”隨行的坊正脾氣可沒這麽好,大冷天的,若不是上頭的意思,誰希得來你個破家?在家裏盤上暖暖的火炕不爽嗎?


    正經是坊正的話讓丁老翁放下心來,打開門,李泰吃力地奉上一袋麥子。


    正是這一袋麥子換得了丁老翁燦爛的笑容,大門洞開,卷入一團子風雪,丁老翁單手拎過麥子,頗有幾分誠意的邀請李泰入內。


    嗬,現實的人啊!


    室內隻是微暖,已經見識過民間疾苦的李泰並不在意,隻是在隨口詢問:“老翁家裏還有甚人?今兒寒冬,能不能順利熬過去?最大的難處是甚?”


    丁老翁歎了口氣,一臉滿是諂媚的笑容瞬間轉換為愁容:“一個娃兒在當不良人,婆姨早沒了。就額家,還是這一片的中等人家,額家要熬不過去,怕是沒幾家挺得過去。要說難處啊,就怕這冰雪天太多,額們沒法出去掙點零用哩。”


    中等人家……


    李泰掃了眼地上的草墩,舊的,黑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整個屋裏,也就是火炕與煙囪是新的,炕席還是舊的。


    小王莊沒人在意這些風雪。


    秋收之後,族老早就安排了人手,把那些危房推了重建,如今的小王莊,就是再大上一倍的雪也不在乎。


    頂著風雪,大人孩子都歡笑著出門,彪悍的婆姨們幾個人摁翻一頭四百斤重的豬,繩索這麽一捆,竹杠這麽一抬,順利地來到屠宰台前,胡貞娘的屠刀一捅,鮮紅的豬血噴湧而出,肥豬奮起最後的餘力掙紮,卻被婆姨們摁得無法動彈。


    “殺豬咯!”娃兒們歡笑著拍手,時不時一團雪球往小夥伴身上扔去。


    殺大豬,吃大肉,這是多麽歡樂的事啊!


    族老樂嗬嗬地看著婆姨們動刀,嘴裏鼓著勁:“賣力點啊,今兒可是你們爺們兒歸來的好日子!要讓他們到家就能吃上熱乎乎的飯菜!王惡可是說了,今日都放開吃,算他的!”


    “呸!他們不迴來才好!”有婆姨嘴硬地逞強。


    “哈,你們聽聽,槐花口是心非,也不曉得昨夜誰想男人了,半夜偷偷的哭。”邊上的婆姨取笑道。


    笑鬧聲一片。


    刮毛、切塊、切片,各種煮、蒸、炸、烤的手段輪番上陣,幾頭肥豬化為食材在各種器皿中烹飪,濃鬱的香味漸漸沁人心脾。


    “哇,好香,好想嚐一口。”幾個調皮的娃兒、妹娃子悄悄繞到灶邊,大有尋機會偷吃一口的架勢。


    “憨娃兒,現在燙得要命!等會兒,你阿耶迴來咧,額們一起吃不好嗎?那麽多肉,吃不完的。”槐花輕輕打開娃兒躍躍欲試的手。


    王彪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裏,輕輕地擊掌:“額們在學堂裏學過咧,獨食不肥,有誰記得是甚意思嗎?”


    “先生,是說,額們自已一個人吃不好,要大家一起吃才好嗎?”一個妹娃子怯生生地迴答。


    王彪瞪大了眼睛:“大妹兒真聰明!告訴先生,過完年去學堂讀書好不好?”


    “阿耶說妹娃子讀書浪費工夫。”大妹兒尷尬地盯著腳尖。


    “豈有此理!”王彪拍案而起,一身的儒雅與匪氣奇異地結合在一起。“王拴子你給額滾過來!大妹兒如此天資聰穎,過完年你敢不送來學堂,額全家找你要個說法!不要你出錢糧,你還敢耽誤了大妹兒,不怕她恨你一輩子?”


    王栓子隻能苦笑應承,雖然在他膚淺的見識裏,讀書確實沒甚用,妹娃子讀書更是沒甚用,可是,王彪一家真惹不起啊!一家三口,個個是光棍,個個是二愣子!


    “還有你們,不要以為妹娃子就不能讀書咧!要送來!過完年,額會一家家去拜訪!”拜訪二字說得特別重,真有不少人被唬住了,連聲應下。


    一旁的王惡有些無語,本以為王彪就是老老實實開個蒙學而已,誰曉得居然要開平民女子上學的先河!


    是的,隻是平民,貴族中的女子早就開了不知多少年的教育,要不然,什麽蔡文姬、班婕妤是怎麽來的?


    不說貴族,哪怕隻是家世好一些的陳詩語,也是文武雙全的。


    王彪發了一陣子威,轉頭看著笑眯眯的族老與王惡,不由尬笑:“族老好,王惡兄長,額是不是過了?”


    王惡翻了個白眼,合著你現在才想起錢糧是額出滴啊!


    “雖然有點擅作主張,但是,念在這是好事的份上,就不和你計較咧。”


    “縣子大氣!縣子大義!”王彪這混蛋開始帶節奏了。


    莊子外,隱隱出現了一條漫長的黑線,漸而騾馬的鈴鐺聲入耳。


    “迴來咧!”有人狂吼、有人喜悅、有人哭泣,那些久未見阿耶的娃兒、妹娃子更是怯生生的跑到路邊,看著那一個個似曾相識的麵容,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家的阿耶。


    “小香兒,看看阿耶給你買啥咧?”一名漢子毫不猶豫地從褡褳裏掏出一件花衣裳。


    “花衣裳,額滴花衣裳!阿耶!”一個妹娃子終於放開了所有的心理防線,縱身飛撲過去,麵上滿是喜悅的笑容。


    一家家的人歡聚,一輛輛騾車拉著滿滿的箱子,打開全是亮閃閃的銅錢,一貫又一貫。


    騾車停在一邊,大家歡天喜地的飲酒、吃肉,愜意無比。


    “族老,王惡,之前額們商量的分成法子,取消了罷。錢太多咧,燙手啊!再這麽下去幾年,小王莊貧富嚴重失衡,會出事滴!”王狼歎了口氣。“裝箱的時候,額們自已也被嚇到咧,真有這麽多錢,額們有這能力守住嗎?”


    “莊上貧富懸殊了,額們還能一心嗎?”王狼有些煩惱地悶了一口悶倒驢。“經過額們合議,還是全部上交族產,額們的報酬,除開在外麵的花銷,按莊民的收入加五成給罷。”


    王惡表示理解不能,這時代的人想法真奇怪咧,有錢還能不要。


    王彪表示理解:“書上說咧,不患寡而患不均,阿耶說得有道理。”


    族老點頭,強硬地表示:“額做主咧,就這麽辦!”


    王惡以為,那些工程隊漢子的婆姨會有意見,結果愣沒人表示反對。


    族老親自宣布王狼為下一任族老,隨時可以接班,同樣沒有異議。


    其實算算,小王莊留守的莊民也掙了不少錢,不說生態微循環導致的增產,修路、修繕房屋,哪一樣,沒有從縣子府領到真金白銀?


    所以,這一場酒啊,注定是其樂融融的。


    當然,王老實是痛並快樂著。


    因為有王惡的默認,胡貞娘越發大膽,終於在某日王老實喝醉後,胡貞娘霸王硬上弓,王老實酒後失那啥,被寢取咧……


    知道真相的王老實眼淚掉下來,失聲痛哭一陣之後,索性放飛了自我,與那胡貞娘開始沒羞沒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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