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來喜歡愛玲仰視的照片,甚至是一見傾心,仿佛我印象中的這個女子就是如此。我不過是直覺,遠不及李碧華點得透:“我的印象至深,是大部分張的倩影,總是仰鏡,鏡頭自低角度往上拍攝,而她又不自覺(或自覺?)地微仰首,高瞻遠矚,睥睨人間。因為這不斷出現的神情,令人有‘鶴立雞群’之強烈感覺。一個人的小動作往往介紹了自己,也出賣了自己。即使什麽也不說,卻說了很多。”


    李碧華簡直是個文妖,看人亦是這般精道!愛玲可不是不經意間流露自己的心緒麽?


    她是宦門千金,卻素來少與人說起自己的顯赫家世,晚年寫《對照記》是個例外,大概是人之將老,想追根溯源吧。


    《對照記》的照片和文字很大篇幅都是祖輩們的,甚至“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她說:“祖父母的姻緣色彩鮮明,給了我很大的滿足。”晚年對家世和友人的迴憶給了她最大的滿足。


    我也喜歡《對照記》中她錯錯落落的註解。她用這種方式來緬懷那個時代,一個她曾為主角的世界。在異國他鄉,用老照片裏的往事來取暖,確實是一件可靠的事情。


    這樣的迴憶不全是流暢的,也是晦澀和阻隔。在《對照記》裏,我們看不到兩個男人的身影,胡蘭成和賴雅,兩個與她一身纏夾不清的男人。人生畢竟還是有一頁滯在那裏,不能翻過。任是張愛玲,心底究竟依然是弱的。


    這樣的迴憶也不全是溫馨的,也是孤苦和寂寥的。獨居在美國的愛玲,一九九三年時,已經七十三歲了。如何能坦然麵對大洋彼岸曾經有過的顯赫與頹敗,一生的愛恨糾纏,情緣跌拓,生命的甜蜜與悲涼。


    我手寫我心,一點一滴將人生盡歸明鏡塵埃。隻可惜,少了李白的一壺清酒、幾點月光,顯得清冷寥落,不甚唏噓。然而,這並非她的錯。


    她究竟是勇者,夜闌對照的寂寞的勇者。


    風住塵香花已盡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愛玲在紐約一個普通的公寓逝世。人們發現她的時候,已經去世了很多天。


    她安靜地躺在一張行軍床上,身體下墊著一床藍灰色的毯子,沒有蓋任何東西,頭朝著房門,臉朝外,眼和嘴都閉著,頭髮很短,手和腿自然平放,遺容安詳,出奇的瘦。屋裏用來保暖用的燈在房東發現時還亮著。電視機、落地燈、日光燈放在地上。此外,還有一張摺疊桌和兩把椅子。


    我可以想像愛玲死去,卻無法承認她會老。雖然,《對照記》中我見過她出國後的照片,但我對她容貌的想像卻永遠停留在四十年代上海那個衣著絢麗、正大仙容的女子。於是,在我的想像中,她的死依然是驚艷的,她著光鮮亮麗的旗袍,靜靜躺在那裏,幹淨而整潔,是她二三十歲時的樣子。


    我努力想像著她在死亡的那一瞬究竟在想些什麽,卻始終都無法找準那個入口。我的腦海裏如電影結束後銀幕上那一片亮閃閃的空白。


    報導上說她遺容安詳,那麽她是在睡夢中死去麽?於她而言,幹幹淨淨且安安靜靜地死去,是最好的結局。愛玲未必認可莊子“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的超然論調,但是至少她是從容的。從來處來,到去處去,人生不過是一場寂寞的旅行。


    其實,死亡對於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的恐懼,它隻是生命的一個必然手續罷了。早在一九九二年,她就擬訂了自己的“最終遺囑”。遺囑中寫道:一、一旦辭世,所有財產將贈予宋淇先生夫婦。二、希望立即火化,骨灰應撒在任何無人居住的地方,如在陸地,應撒在荒野處。


    對於愛玲,死並不是最大的意義,但是她骨子裏的清潔自許讓她不允許自己死得醜陋而慌亂。對她來說,死也要死得從容不迫,不失大雅之風。


    寫到這裏,我想起了三毛——一個喜歡愛玲到骨子裏的女子。她是一個積極的悲觀主義者,一生都是用一種積極的態度,來和自己徹底的絕望爭鬥。她寫《撒哈拉的故事》、《鬧學記》和《我的寶貝》,文字裏透出對生命的尊重和熱愛。然而,到底她靈魂的底子還是那個寫《雨季不再來》的黯然女孩,絕望彷徨,找不到力量。她最終選擇了了結自己的生命,選擇了在衛生間裏用絲襪上吊的死亡方式。她的死,讓我覺得可怖。


    死亡是對一個愛戀對象最好的結局。為了保持一個完整的才華橫溢的形象,許多作者會在她江郎才盡時選擇自殺。


    某些時候,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對於自己喜歡的人或事物,我的要求總是苛刻的。如果說三毛選擇死亡的方式讓我始終不能正麵的話,那麽愛玲的死是一種比較符合我理想的方式。


    重讀愛玲的文字,大多數寫的是生的悲哀,鮮有論及死亡的。或者,在她那個時代能好好地活著比死更叫人為難。


    在《我看蘇青》中蘇青問她:“你想,將來到底是不是要有一個理想的國度呢?”


    愛玲說:“我想也是有的。但是最快最快也要許多年。即使我們能看得見的話,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


    蘇青嘆息說:“那有什麽好呢?到時候已經老了。在太平的世界裏,我們變得寄人籬下了嗎?”


    一語成讖,愛玲自從五十年代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有踏入故國的土地。她的上海從此逝去,而她也隻能在別人的國度,別人的時代裏靜靜地活著。晚年的愛玲是寂寞的,但是於她寂寞並非不是一件好事。寂寞至少是自由的,不用證明什麽,不用爭取什麽,也不用承擔什麽。


    胡蘭成說過:“愛玲從不牽愁扯恨。”她不會感懷身世到自憐自傷,會做的隻是讓自己幹淨地生活,然後,再幹淨地死去。於是,就算是緬懷,我們也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感傷,她隻會寫道:“他們隻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裏,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這是怎樣一種哀而不傷的大家之風啊!


    愛玲的死是安靜,仿佛一株植物,一棵樹的死去,不動聲色而又驚心動魄。


    公元一九九五年,她帶著她血液中流淌的往事靜默地告別人世。自此,一個流光飛舞、金沙瀰漫的時代徹底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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