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撚 花 嶺 聽 歌

    1

    撚花嶺在隴吉屯的西北角,離村屯約1裏地。到鄉府所在地金龍街,必須擦邊而過。嶺頂平坦而開闊,方圓幾十畝。長滿撚樹、糯飯團等灌木和野玫瑰、薔薇等藤本花卉。一叢一叢的。它宛如一床靚麗的花地毯平鋪這不太寬的峽穀中。那突入雲天的群山是它的得力嗬護,令它常年總是那麽的潤朗厚重。它的南端,是一抹百餘畝的熱帶原始雨林。林中,幾人抱的楓、樟、椿、棕櫚等古木參天,巨藤纏繞。樹上,寄生的石斛叢叢;樹下,汀蘭繁衍。給這床天然話毯增添了幾分靚麗。隨著季節的交替變換,時令的贈賜和賦予,這床花毯亦像萬花筒一樣呈現出變幻莫測的顏麵,像一位極為富麗的美人,時時光彩照人……

    晚春三月,地處南國邊陲的隴吉屯,正是野花張揚的季節。在和煦的晚春陽光中,撚花開了,糯飯團花開了,野薔薇綻了,石斛花豔了。紅的,白的,黃的,紫的,綠的,一團團,一簇簇,一方方,一片片,

    撚花嶺成了花的世界。於是,蜜蜂來了,彩蝶來了,百鳥來了。樹間花上,蜂聲嗡嗡,彩蝶翻飛,百鳥正鳴。成千上萬的粉蝶,以綠山為襯托,彼此依偎著,成群結隊地從南向北遷徙,看去,宛如一條條素帶,懸掛在綠色的半山腰上。那麽地綿長,那麽的恢宏而振奮人的心弦……

    這是覓愛的季節,築巢的季節,播種的季節!這對以隴吉屯為半徑以金龍鎮為圓心劃圓的域內山民說來,是一年一度的賞花玩花季節。像隴吉屯的撚花嶺這樣的花嶺,在金龍鄉域內還有兩處,即弄澍屯的長田嶺,民建屯的石林嶺。到三嶺玩花的都是外寨(屯)的青年小夥兒,上嶺陪玩的當然是本寨(屯)的姑娘。本寨青年小夥兒是不會上本寨花嶺陪玩的,他們可以交叉到另外兩個花嶺玩花。這種尋愛式的習俗,不知從哪個朝代開始,人們已一代代地傳承了下來,是沒有條文的規章了。誰都不會幹涉,也無意去幹預,因為自己都是過來人呢!

    說是玩花,實是對歌、談愛(舊社會叫相親)。經過對歌,初步了解對方,那就有進一步的行動。即幾個姑娘聯合起來,用竹子編成花籃,盛上拌糖的糯米飯,掛上自己織成的美麗壯錦,指名道姓地送給幾人意中的外寨青年小夥兒。這外寨的幾名青年小夥兒,不論是否看中這幾名姑娘,都得在撚果成熟的季節(即陰曆八月中秋節到十月初二的嚐新節之間),歸還這幾位姑娘一個籃,籃裏裝有月餅、發夾一類記念品。價值和姑娘們送的相當。若雙方情投意合,再不須集體行動了。操之過急者,就派媒人上女方的門,遞上榴榔果(檳榔果的一種。桂西南一種求婚的信物,以一對果核表示)。若女方父母同意,就留下一隻果核。若果不急於求成,可以私自來往,表達進一步的相愛行動。但到頭來,仍須經女方父母同意,否則,婚事是不會成功的。盡管一次二次不成功,青年男女們還是到花嶺來,有談有唱,樂而不疲,而且一代相傳一代……

    2

    花季時節,花嶺真是青年男女們的天下。

    啪——!啪——!……

    這些日子裏,時不時會聽到嶺上響著“啪——!、”啪——!“的聲音(這是一種手號聲——將左手板卷成筒狀,筒口放一片寬而薄的樹葉,用右手指輕輕按一按,使樹葉成凹形,將右手掌從上往下猛地一擊,用風力擊破凹形樹葉,從而發出像一個小形爆竹爆炸的聲音)。這是報告的信號,亦是邀約的信號,提示:外寨青年小夥兒已經到花嶺上來了,盛情邀請隴吉屯的姑娘們到花嶺上來。於是,屯裏的姐們原來在織布的便急忙放下梭子,挑水的便撂下水桶,耘田的便躍上田滕,砍柴的即梭下山來,徑往撚花嶺上飛跑。於是,便有漫山遍嶺的對歌聲,或南呢的談情說愛的聲音。從太陽出山到太陽落山,你唱我和,或我問你答,卿卿我我,樂而不疲,難舍難分……

    那一年——記得是日本鬼子投降、街上人撤離隴吉、學校恢複上學的第三年三月,撚花又開了,開得很熱烈,其它花也妖豔地在奉陪著。這幾年,社會稍太平,花兒似乎也開得特別的上勁與獻媚。人樂,花也樂啊!

    那天,正值星期天。早飯過後,阿濤、阿四和伊伸正張羅上山砍柴。突然撚花嶺上響起了手號聲:啪——!啪——!聲音像爆竹在群山中迴蕩,經久不息。

    阿四!你聽!那不是手號聲麽?阿濤站在自家的曬樓上,大聲地對著阿四家嚷,生怕阿四耳聾聽不到一樣。其實,阿四的耳朵並沒有聾。他如此大聲嚷,分明是讓伊伸聽到呢!真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是的。是手號——我敢打賭!阿四似乎十分興奮,也在自家的曬樓上,大聲地對阿濤讓。

    聽歌去啵——?!阿濤提議說。

    不砍柴啦?阿四反問。

    哎!你忘啦?

    沒忘!——哪能忘呢?!

    原來,昨天星期六,放晚學的時候,阿四把書包放了,就到阿濤家來,商量星期天應幹的活兒——這是他們約定俗成的習慣了:每每星期天,他(她)們都要幫家裏做事,力所能及的事,諸如砍柴呀,進山找藥材呀,打豬菜呀等等。一去,三人都得同去,落一個人是不成行的。

    阿四呀,你今年多打啦?阿濤的阿媽在砍豬菜,對在商議事情的阿四問,。其實,她是知道阿四、伊伸是和阿濤同年同月生的。實屬明知故問。

    叔娘,我是同阿濤一年的咧,你忘啦?阿四答道。

    那麽說,今年快14了吧?

    可不是?

    派對了吧?

    這,你就問你阿濤吧!

    我阿濤,一來他有個哥哥,他嫂子未進門;二來,她打算讀到高中畢業再說呢!

    我書讀不進,派對人家嫌我家兄弟多,我人也長得醜,寨裏同年的姑娘隻3個,人多粥少,攤不上我呢!嗨!……阿四的幾句話,很像成人的口中說出的,挺有分寸,也很中肯,興許是他積攢了多年,不斷提煉的結果吧。

    我磨估過,你們男的同一年生的,我阿濤不算,則還有阿裏、阿二和你。大一歲的有阿潭、阿篤、阿苟和阿一;女的和你們同年的有伊伸、伊保和伊彭;大一兩歲的有伊肖、伊紹。其實,伊伸姑娘是個好姑娘。她身段好,臉像桃花,心地善良,善幫助人,很體貼人。但在家裏,她阿爸很煩她,整天罵她,說她隻有好長相,沒有多用的角色。我們早晚聽這些話,都替她難受。她派對了,有個預備歸宿了,心裏迴好受一些。嗨!多作孽的姑娘呀!……現在,撚花開了,外寨的哥們和本寨的姐們,就要到花嶺上對歌,談心了。你們年齡也不小了,也應上撚花嶺聽歌了。你們就相約一起上花嶺吧!

    上花嶺,應該上。不過,對我來說,我隻適宜到弄澍屯的長田嶺去,按我阿爸和阿媽的意思,我可能到外去上門,當個上門女婿——我看伊伸,就和你阿濤派對吧,不少大人私下議論,那將是天生的一對呢!我們同輩人,都有自知之明,誰都不敢與阿濤比拚呢!他到你們家來,看她阿爸還罵她不?!

    吃晚飯的席間,當著阿濤的阿爸,阿媽對著阿濤說:傍晚時,我對阿四說的話,是想從側麵探明其他男孩對伊伸的愛慕程度。不瞞你說,阿媽是看上了伊伸這位姑娘的。她是絕寨的漂亮,身段好,對老人謙和,重感情——當年你哭牛,我親自看見她陪你流眼淚。她又勤勞儉樸。這樣的姑娘,就應和她派對,和她過一輩子。這樣,我也就放心了。況且,她不是她阿爸生的——她阿爸到省裏讀幹校的3年裏,是她阿媽私生下的。所以,她阿爸開口閉口罵她是雜種,很瞧不起她。她處處受欺侮,連書也不讓她讀了,多可憐的姑娘呀!孩子,你就同她派對吧!阿媽支持你!

    阿爸!你支持我嗎?阿濤順勢探問他父親。阿爸說:你媽都說了,我還有什麽說的呢?

    3

    阿濤和阿四最後決定不上山砍柴,而邀約伊伸、伊保、伊彭等十幾名同輩或上輩男女,唿啦地上了撚花嶺。

    到了嶺上,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平日的感覺積澱的驅使,10多名男女很自然地配成了7個對子分開活動。隻有阿四和阿潭無本寨的姑娘奉陪。他兩氣急之下,索性步行到弄澍屯的長田嶺去。那長田嶺,距離這撚花嶺約有7裏路。不要一個時辰就走到嘞!

    阿濤牽著伊伸的手,穿過1-20處撚花和薇薔花叢,來到靠近山邊的一叢撚花旁。這裏地處花嶺的邊沿,離路邊也較遠,似乎十分清靜。

    剛停下,阿濤迫不及待地說:知道嗎?今天就算派對嘞!

    伊伸說:這,我知道。昨天你阿媽對阿四說的話,晚上阿四就告訴我嘞!我想,阿四這麽急就告訴我,就是想探聽我對他的態度和我對你的看法。我對他的態度,當時我就向他表態了,我說:我李家和你陳家,底子都不厚重,田地少,人口多,在本屯派對,看來不太可能了。至於甘家,我自己沒有什麽可說的,就怕阿濤他看不上我呢!他聽後就不哼聲了。剛才,不知你怎麽想的,竟牽住我的手,成為一對。我既高興,又驚奇呢!

    阿濤突然又緊抓住伊伸的手,看著她的眼睛,把他阿媽的話重述了一遍。並申明:我阿媽對阿四所說的話,是探聽阿四對你的態度的。其實,我阿媽早就看上你,她說你是屯裏最漂亮的,人又賢惠,又重感情,又勤勞儉樸,我能同你過一輩子,她就放心了……阿濤說到這裏,兩眼熱淚盈眶,接著簌簌地掉落在兩人緊握著的手上。

    你!怎麽哭起來啦?伊身抽出兩隻手,捧住阿濤的臉,也眨著淚眼說:我想,我倆應該高興才是。不過,你還有什麽想法,你盡管說,我會認真地聽著,好嗎?

    我阿媽說,你挺作孽和可憐!隻要你阿爸迴家,都用很難聽的話罵你,不知你聽說了你的身世沒有?我阿媽還說,一隻螞蟻也是一條站著的生命,不能瞧不起,更不能踐踏死,何況是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阿爸瞧不起她,不把她當人,我家看得起她,把她當人,一個既漂亮又樣樣都好的人!我阿媽無論如何要我和你派對,說以後我兩在一起了,再不怕你阿爸罵你了……

    這事,我阿媽對我說過,要我隻悶在肚子裏,不要聲張。我阿爸罵我,也就間接地罵我阿媽,弄得我阿媽患心氣病,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我阿媽比我還作孽呢!我阿爸是個霸王,他以為自己當個村長就了得,其實我和肖姐都不怕他——我常用沉默來對付他……我謝謝你阿媽的理解和關照!她老人家很通人性,也很隨和,是一位好母親!你今天迴家,第一件事就是:代我向你的阿爸阿媽兩位老人家問安!……

    好咧!我一定做到!阿濤欣喜地說。

    兩人不禁第一次相擁著相抱著。久久地。

    伊伸說:我的身世、我對你和對你一家的喜歡,我倆找一個時間,我詳詳細細地說給你聽,好嗎?

    好的!阿濤說。

    4

    這時,不遠處,傳來嚶嚶嗡嗡的山歌聲。那是一首邀約的歌——

    啊!——

    山上鐵樹根盤盤

    不見阿妹哥心煩

    能和阿妹對支歌

    口喝泉水心也甜

    不知唱了多久,歌聲越唱似乎越小,情意亦似乎越唱越纏綿。

    男:水竹長筍根是根

    哪個跟我單身人

    不像阿妹派對早

    好比牛鼻拴了繩

    女:誰說阿妹已成婚

    今天才有心上人

    若問他現在哪裏

    就挨在我左邊身

    男:我連阿妹好艱難

    好比摘月上九天

    哥連阿妹是真意

    哪像阿妹逗著玩

    女:哄山哄水尋開心

    哪個亂哄心上人

    摘月哪怕天上高

    功到鵲橋自搭成

    哦!原來這對哥姐是試探對方是否真誠而唱的歌呢!阿濤心裏想。於是,他對伊伸小聲地提議:走!我兩再往裏麵去聽聽。

    他倆來到山穀下的泉水邊。這裏仿佛是冬天的雪夜,萬籟俱寂。待坐下來傾聽,則像湧動的夏晚,有螢蟲在飛逝,有蟋蟀在顫鳴,有夜鷹在打更……

    在離他倆不遠的一叢薔薇花旁,傳來一男一女細微如絲的對歌聲——

    男:山上金竹一根根

    砍根金竹做笛笙

    笛子吹出歌千曲

    我和阿妹不離分

    女:山上金竹一叢叢

    砍根迴家鋸成筒

    竹筒套在紡車上

    阿哥在我妹心中

    男:山上藤樹緊相纏

    緊摟緊箍惹人饞

    藤死樹幹心不變

    樹死藤枯心還纏

    女:哥妹隨緣情相連

    雙雙對天發誓言

    任憑天塌海幹枯

    白發入土心不變

    ……

    歌聲停後,薔薇花叢邊似乎沒有聲息了。阿濤好生奇怪。一會兒,他匐伏在地上,悄悄地向薔薇花叢邊爬去。到了那裏,透過薔薇枝葉間隙一看,他幾乎傻眼了。那對哥姐竟樓在一起,還相互親嘴呢。他心裏一陣狂跳,不知如何是好。迴頭看伊伸,伊伸也在看著他。他向伊伸做了趴下和匐伏前進的手勢。伊伸會意地點了點頭。到了阿濤的身邊,朝薔薇叢那邊看,她的臉刹地紅了。一會兒,她翻轉過身來,雙手捧住阿濤的臉,瘋狂地親他的嘴。這是阿濤始料不到的。

    你——怎麽啦?

    阿濤掰開伊伸的手,驚詫似地說。

    伊伸仍紅著臉,說: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了——我做了什麽了嗎?

    你——!

    如果我剛才做了什麽,那就叫做情不自禁吧!因為我……

    你怎的啦?

    我太愛一個人了!

    誰?

    你——甘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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