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市上吃得太飽,齋飯這種東西便毫無吸引力,我隨便吃了三碗飯,便撂了筷子。

    掌廚小和尚被我不挑食的精神感動到,更為自己的廚藝而歡欣鼓舞,直到太傅憂心忡忡問我:“哪裏不舒服麽,沒胃口,吃這麽點?”

    掌廚小和尚對著我麵前的三個空海碗,震驚了。

    我托腮怏怏道:“不喜歡吃齋菜。”

    太傅安撫:“姑且將就一下吧,待明日迴宮了再吃好吃的。”

    掌廚小和尚對著我麵前的五個空盤子,又震驚了。

    就這樣勉強解決了晚飯。

    掌燈時分,小沙彌給我們安頓客房。引我們前去時,太傅跟小沙彌搭話,非常和藹可親:“小師父,客房不夠也不要緊,若隻有一間也並無不可。”

    我心中一緊,頓時靠近小沙彌,挨著小和尚走。小和尚很慷慨:“不會的,寺裏客房一向充裕,陛下和太傅一人一間,寺裏絕不會虧待了陛下和太傅的。”

    我鬆下一口氣,卻聽薑冕淡淡道:“客房那麽多豈不是很浪費,多一間房,多耗一盞油燈,也多用一床鋪蓋,出家人難道不應該節儉?”

    小和尚被難倒了,撓撓光頭,似有所悟:“太傅說得不無道理……”

    “太上皇與陛下皆提倡節儉,廣化寺又是敕造寺廟,如此鋪張浪費讓陛下看見,陛下會怎麽想?”薑冕循循善誘,進一步開導。

    小和尚看了看我,呆了呆,頓時舉棋不定:“那……就節儉一下,隻開一間客房?”

    “敢對朕節儉,明日你們就關門大吉吧!”我才不管什麽鋪張浪費,什麽賢明君王,當即反駁。

    “……”

    一番爭取,小和尚終於給開了兩間緊鄰的客房,當然某人希望破滅一派無精打采且略去不表。望著類似小黑屋的房間,我下意識便覺得可怕。好在小和尚趕緊點了桌上油燈,驅散了一室黑暗,又開了窗散散氣息。

    我站客房中四下打量,雖然布置簡樸不能與宮裏比,但桌椅床鋪俱全,將就對付一晚還算可行。

    小和尚在房內忙著收拾,我坐桌邊將油燈撥旺,燈火通明,照出一室亮堂,將室外長身玉立負手看夜色以掩飾空虛寂寞冷的太傅身影映得極淡。

    “陛下,還需要什麽?”小和尚整理完房間,來請示。

    “不需要什麽了,辛苦你。”就要打發他走,忽然又拽住,壓低聲音

    問,“夜裏,廟裏會不會有巡邏的?”

    小和尚以為我擔心治安問題,神情豁然,拍著胸脯保證:“陛下放心,廟裏十分安全,無需巡邏!”

    我的擔憂又爬上心頭,完全無法放心:“可是,萬一有壞人呢,還是找個人巡視吧,朕怕夜裏……”

    “陛下不必憂慮!”為了徹底打消我的顧慮,小和尚神秘兮兮告訴我道,“陛下,廣化寺是皇家私廟,內裏有皇家暗衛,有武憎的!壞人根本進不來,進來了也出不去!”

    一個天大的惡人就在門口站著呢,壞人進不來什麽的完全沒有說服力嘛。

    但我也沒法說服小和尚,更不好對他啟齒。

    “好吧,既然你都這樣說。萬一明早朕不見了,請一定要堅定地懷疑熟人作案,且朕極可能是被滅口拋屍了。”我誠摯地目視小和尚,向他交代一些後事。

    小和尚聽得五官移位,最後終於臉皮僵硬:“陛陛陛下,您一定是在跟小僧開著一個不是那麽顯而易見的玩笑吧?”

    “不,朕的腦子雖然有一點毛病,但一向不太擅長開玩笑這種沒品位的事。”

    “……”

    小和尚艱難地應付完我後,轉身就溜了出去。我見薑冕叫住小和尚,跟他低語了幾句,小和尚點頭後才走掉。隨即,薑冕邁步要進我房中,被我搶先一步奔去門口,嘭地關上門,上了閂。想了想,再拖過一條凳子抵在門後。

    驀地吃了閉門羹,薑冕似是愣在了門外,許久才聽他腳步聲轉去了隔壁房間。

    想關我小黑屋?我又不是任人拿捏的湯圓!

    房中隻有自己,便徹底鬆懈下來,重新坐迴桌邊,確定周圍沒有了大灰狼的氣息,取出袖中十年前的一份文章——賦役弊病考,攤在燈下看。

    雖隔了長久的歲月,紙頁泛黃,但筆墨揮灑的意氣隨開卷而滿滿溢出。字跡幹脆,筆鋒銳利,痛陳時弊,一一針砭。

    從開國以來的名門望族依次數來,列出諸豪族所占的地勢之便。大殷國內,山澤田園被豪族競相爭奪,瓜分完畢,良田耕地亦多入豪門。而朝廷起國勢弱,開國便要仰賴豪族,至文章所成之日,世家鼎力,對朝廷若即若離,若拱若背。豪門世家獨大,而朝廷積弱。自然,世家便不把朝廷納入眼中。自此,朝廷無法抑製豪族,更無法令其歸順。

    但,國家賦稅與徭役,隻能由稀少的自耕農維持,而對天下世族經營的山澤田園鞭長

    莫及,無力征召。論田地、人丁、戶籍,朝廷所屬的,遠遠比不上天下世家所擁有的。朝廷極弱,而世家數代累積,財富不在國家之下。長此以往,國家必將無法束縛豪門,從而皇權危懸。若到大姓問鼎皇權,大亂不遠矣。

    文章洋洋灑灑數千言,看得我一身冷汗。

    這樣的文章,對持續至今的賦役弊端鞭辟入裏,推衍大勢不留情麵,卻是最貼近一個王朝衰敗的真相。十年前一個戶部侍郎能從手頭庶務上看清昌隆之下的弊病,何其難能可貴,然而必然無人肯將這份文章公之於眾。否則,輿論嘩然,人心動搖,百官臣僚揣測上意,當權者亦揣測臣子百姓。幾方維持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國家權柄也將動搖。

    難怪此人被雪藏埋沒十年。率先看清真相的,必遭米分飾太平的大眾所排擠對抗。舉世皆醉我獨醒,誰能容他?

    雖然,賦役的弊端未必是他第一個看清,但想來應是第一個一針見血指出來的先行者。

    有才識,有見地,一人敢於對抗所有人,挑起問題的根源——世族。然而聯係他的身世,南郡蕭氏,世族出身,可是值得玩味。以如此高出身,卻混跡天章閣十年,無人問津,即便是庶出,也不應當淪落至此。其中因由,想必更有深意。

    形勢棘手,合卷深思,頓覺疲憊。抱了卷冊走去床邊,和衣撲上床榻,頭沾枕即眠。

    沉眠裏,倦怠漸消,睡了一程後,翻了個身,通體舒泰。抱著被子,舒適地半醒了過來。發覺身上十分輕鬆,外衣並不在,赤腳觸到床被,才知鞋子也不在腳上。記得睡前似乎不是這樣。

    房內桌上,油燈未熄,隻燈火暗了些,投出一個一動不動的身影,這身影位置似乎是哪裏多餘出來。模糊的視線裏,隱約覺得床頭坐著一人,手持書卷正閱覽,深夜靜坐,姿勢隨意,隻袖擺垂落的一片偶有微動,正垂在我耳邊。

    我目光順著袖擺往上,果然不出所料,是某隻大灰狼。可問題是,他是怎麽進來的?眼睛往門後一望,抵在門後的凳子並未挪動,門閂也是架起的狀態。

    難道是做夢?

    我閉上眼,側起身,試著分辨夢裏夢外。

    一隻手搭到我肩背上的被子口,往上拉了拉,遮住因翻身而露在被子外的肩頭。隻感覺,那手有些涼。

    閉著眼也再睡不著,這不大可能是夢吧?

    我假作囈語:“有大灰狼……”一手抓緊被角。

    床頭的人俯了身,放了書卷在枕外,一手撫上被子,緩緩安撫:“沒肉吃,大灰狼已經餓死了。”

    “大灰狼要吃湯圓……”

    他手上頓了頓,再俯身湊上,氣息撲近:“湯圓也不給吃?”

    “不給,大灰狼好可怕……”

    “哪裏可怕了?”他一隻手臂撐到被子邊,整個人俯靠下來,氣息已經撲在了我臉上,“大灰狼不好看嗎?不溫柔嗎?不值得信賴嗎?太傅就裝一下大灰狼,就嚇到你了?你是根本就不信賴太傅吧?太傅至今也比不上那個從平陽縣欺負你到京師的混賬?”

    “……”裝死。

    “竟敢將太傅拒之千裏,關在門外,你說你該不該受罰?”

    “……”繼續裝死。

    “當然要罰。不如……就讓大灰狼吃掉吧……”

    氣息驀然靠近,唇上立即被堵住,整個身軀也虛壓到裹住我的被子上。

    大灰狼既要吃掉戰戰兢兢的小白兔,又不想驚醒小白兔,以便可以長久地吃下去。嘴上便極盡迂迴婉轉,初始隻輕輕壓上,四片唇瓣相接,最大程度地感受彼此的柔軟,再緩緩磨蹭,唇舌輔佐,若深若淺地遊離。最後便不管不顧了,予取予求。

    他娘的,終於裝不下去了!

    咬他舌尖,竟被他無恥地不避不閃,還厚顏送上來,勾搭上同類,熱烈求索。

    腦子裏思維斷了線,反攻軍潰不成軍,防守亦被擊潰。

    忽地,身上一涼,竟是被子被揭去,他側身一並躺了過來,於被中伸手一抱,壓住。

    “太傅屋裏沒有被子,借我一晚可好?”大灰狼這樣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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