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了一次生死劫後,施承宣除了更瘦更憔悴,模樣並未有太大改變,依然是那樣的眉目,隻是如明珠蒙塵,光華晦暗。

    打量了他一眼後,下意識退出半步,避過了他的碰觸。

    “容容……”他目中濕潤,一把攥住我手臂,箍得死緊,“我昏迷病中感覺你就在身邊,夜夜入夢,卻總是一觸就煙消雲散。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

    “哪裏有什麽容容!那本就是個不存在的!”我掙脫不出,隻能用言語瓦解他的念想,“我是跟著太傅出來的,不小心走散,你鬆手,不然讓太傅瞧見,你嶽丈也救不了你!”

    “太傅?”施承宣目中一慟,“容容你真的是郡主麽?”

    “是啊,我是郡主,意外流落民間,承蒙你三年收留,我洗衣做飯聊作報答。”熙熙攘攘的市集,扭在一起的兩個人,說些真真假假的話語,了斷些牽扯不清的瓜葛,“那麽,今日我是郡主,你是他人婿,你還要糾纏什麽?”

    握在手臂上的一隻手終於慢慢鬆開,劃過衣袖垂落下去。

    他微微側過身,眼睫上沾染水霧,看向繁華的上京:“我自然再無力高攀,往後也不會再糾纏,隻是曾經答應過帶你遊京師,想來從前對你欠缺良多,並未真正體諒你的內心。三年隻是短暫的日子,我卻以為一切隻是開端,以為往後還長,以為我們有長遠的將來,可笑我不知珍惜,如今才知一切都是妄想。”

    並不願再迴憶更多,但那三年如流水般奔流而逝的日子,亦如一股無法抵擋的洪流,流經心田,冷暖不再知。

    壓下心間的千頭萬緒,我隻聽自己木然開口:“姑且算作一段格外漫長的萍水相逢吧。”

    江湖飄萍,偶然相遇,必然別離。

    他目中波光顫了一顫,低頭從袖中取出一物,遞到眼前,市集上的陽光照射其上,金光璀璨,是支鑲金嵌玉的步搖。

    “零落而今,累汝荊釵伴槁砧。這支步搖,算我償還對你的虧欠,也是曾經的許諾。你可否收下?”他懇切的眼底,是訣別的蒼茫。

    舉起千斤重的手,我收下了這枚金釵。

    曾荊釵布衣,為一隻樸素的發簪載笑載言,今金簪償還,卻如一枚厲刺正中心尖,痛得靈魂都顫抖起來。

    既然好聚,便能好散。

    要來的都會來,本就是原本的籌劃,事到臨頭卻知怎樣的高估自己。

    “你保重。

    ”他字字艱難,終於,轉身離去。

    人潮外,是他娘子童小姐倉皇四顧尋人,忽然將他看見,臉龐嬌豔如花,奔走相迎。他急促上前,低頭解釋著什麽。嬌嗔之後,是挽臂相攜。有嬌妻依傍,或許才是最終的依戀。

    待車水馬龍,衝走所有眷戀,我走去街頭溪邊,蹲在溪石上,捧水洗臉。

    沁涼的溪水蜿蜒上手腕,倒灌入袖口。

    正感受這涼意入骨,腕上忽然被一隻手掌包裹,我從指縫間睜眼,滿手的溪水正被對方拿袖子揩拭,並自作主張拿開我覆臉的雙手,擦完手再擦臉,幹幹淨淨的棉袖子做了一迴洗臉手巾。

    溪水裏倒映著店肆市坊、牌幡布招,也有岸邊來去的商販遊人,而這人間煙火背景下,最清晰的倒影在漣漪波紋中,青袍寬袖,俊麵修容。

    我抬眼盯著近處的人,那臉上湛然淡定,半點走失的慌亂也無,趁他低眉給我放下袖口之際,我開了口:“集市上人好多,一不小心就走散了,我還擔心沒有錢,買不到吃的,幸好人群擁擠,我偷吃到了別人的烤年糕……”

    一一講給他聽後,得到的迴饋便是……沒有迴饋。

    他要去我袖內取手帕,被我讓了讓,硌手的金簪還放在裏麵,又找話道:“我有些渴了,這溪水能不能喝?要不我喝一口?”

    若無聲息地歎口氣,他從溪石上起身,拉著我上岸,看我穩穩從溪石踏上岸邊土地,接著手便從袖口滑下,在袖中摸到手,牢牢牽了走。

    兩人的寬袖垂落,遮沒內裏光景。

    然而一派淡然的表象下,袖內卻是肆無忌憚摸過每一根手指,連手掌的細繭都沒放過,跟摸骨看相似的。

    走到一間賣瓜的店鋪,因為要取錢,他不得不鬆了手,取了幾文錢,稱買了一隻哈密瓜,叫店家剖開切瓣。於是我便兩手捧著一瓣瓜啃起來,他則抱著餘下的部分,又要牽手,我隻得用一隻手捧瓜。

    不緊不慢穿越市井,沿路又買了幾處吃的。吃飽喝足,哀傷去了大半。整個路程非得牽著才許走,生怕再走丟似的。

    逛完市集,走出繁華區域,路人漸少。我看了看落日,有些擔憂:“要閉城門了吧,會不會趕不迴去?”

    “反正都是趕不迴去,既然走到這裏,不如去一個地方。”一路都沉默寡言,隻不斷給我投喂美食的薑冕終於迴應了一句。

    我瑟縮著問:“這裏好像人跡罕至的樣子,太傅

    是把朕喂飽後再把朕滅口,然後去宮裏輔佐那個傀儡嗎?”

    鬆了鬆手指,卻被攥得更緊。

    他沒好臉色地看著我,終於一點點釋放不悅的語氣:“你似乎頗有些自知之明。”

    “可是朕最近都很勤勉……”

    他不再跟我搭話,拉著就往越發人跡罕至的地方去。林木幽深,小徑若隱若現,不時有棲息的飛鳥掠過樹叢,撲簌簌的聲響越發顯得林中空幽靜寂。

    “太傅,朕可是天子……”

    他不理睬,越發往深處去。

    “太傅,元寶兒害怕……”

    他才終於放慢腳步,迴身看我模樣,確認不是作偽,臉色漸漸柔和下來,將我往懷裏摟了一下。我趁機將他腰腹抱住,腦袋在他胸口微蹭:“太傅,我們迴去吧。”

    “城門已關。”

    “那我們去住客棧。”

    “錢花完了。”

    “……”

    我從他胸口上抬頭,氣憤道:“你是故意的!”

    難怪那麽好心,我要吃什麽買什麽,一點不心疼的樣子,原來是給我挖了一個埋伏。

    他沒有反駁。

    我憤憤地退後:“朕待你不薄,你居然將朕騙到荒林子裏來……”

    他冷笑一聲,攔住我去路:“沒錯,我就是這麽居心叵測,你知道得太晚了!”

    “那你要怎麽樣?”我憤懣他的麵孔終於暴露。

    “之前不是說過的麽,關進小黑屋,先這樣再那樣……”

    我轉身便逃,被他攔腰抱起。

    “嗷嗚嗚嗚,誰來救救朕……”

    驚叫與哭聲中,一道梵音從天而降。

    “阿彌陀佛!薑太傅,你這大灰狼演夠了麽,嚇到了陛下,你還不收斂收斂?”

    我趴在薑冕肩頭,揉了揉眼睛,看向前方。

    一個僧袍加身的老和尚手持念珠,從林中走來,合十一禮:“廣化寺圓通拜見陛下。”

    薑冕放了我下來,我則一步跳開,奔向了老和尚,拽住他袖子,藏身其後:“免禮,和尚你是從哪裏來的,護駕這麽及時,知道朕有難?”

    “老衲自然是從禪房來的。廣化寺就在林後,太傅和陛下走的是條小徑,陛下立足之地已是廣化寺外圍。陛下隻踏入外圍一步,老衲便知天子駕到。說來,陛下也

    不是第一迴來了,怎的不知?”

    薑冕立在餘暉斜照中,一身的寂寞,一臉的哀傷:“她腦子記不住事,何況第一迴來的時候她還小。”

    老和尚迴身疑惑地摸摸我的頭,頓時醒悟:“失憶?”

    我點頭,緊拽他僧袍不放,見薑冕朝這邊走過來,頓時哭泣:“嗷嗚嗚嗚,老和尚快護駕!”

    “阿彌陀佛!陛下,太傅隻不過跟你鬧著玩。”老和尚柔聲安撫,要將我從身後拉出來。

    “不不不!他才不是鬧著玩,他就是那樣想的!”我死活不出去。

    “太傅,你自己解釋吧!”

    薑冕靠在一棵樹幹上,晚風掀起衣角,俊秀飄逸,然而並不能抹煞他方才的大灰狼形象,我仇恨地望著他。

    他深深地歎口氣,背襯落日,身形寂寞蕭疏:“沒什麽好解釋,我就是那樣想的,恨不能把她關起來……”

    我躲在老和尚身後指控:“還要先這樣再那樣!”

    老和尚隻好念“罪過罪過”,攬著我往林中去:“那就不要理他了,老衲帶陛下去廣化寺歇息。”

    我驚魂初定,跟在老和尚圓通身邊很有安全感,隨他往寺中去,不時迴頭瞄一眼。薑冕一步步跟在後麵,十分失落,不知道是為自己的惡劣行為後悔還是為惡劣行為沒達成而惋惜。他抬頭朝我一望,我便哼一聲,扭過頭去。

    穿過重重林木,終於見紅牆黑瓦,自廣化寺側門進入後,便是別有洞天。鬆柏古刹,香煙彌漫,十分幽寂。雖不見幾個人影,但感覺人煙並不稀少。

    圓通直接領了我入佛殿,取了三支線香點燃,遞給我:“陛下可拜祭你外祖父。”

    “外祖父?”我茫然地掃視殿內,見佛龕上果然供著一個牌位,寫著“穆侯”二字。手持線香,我拜了三拜,跪到蒲團上:“雖然我們沒有見過麵,而且你留給我的三枚東西也看不出有什麽用,但既然你是我外祖父,我就給你上個香吧。對了,我叫元寶兒,你有沒有記得?”

    線香插入香爐,我問圓通:“為什麽穆老侯爺的牌位供在這處古刹裏?”

    “這是太上皇的意思。陛下,廣化寺非尋常寺廟。”

    總之跟老和尚問不出什麽,問什麽都不說。我也就不打聽了,隨意逛著佛殿,忽然瞧見大雄寶殿裏,太傅正跪在佛前。

    我心道莫非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惡行,想要佛前懺悔?但感覺這不符合

    他的性格。

    究竟在幹什麽呢?我悄悄潛行過去,躲在柱子後偷窺。

    卻聽他對佛低語:“弟子薑冕求佛寬宥從前許下的妄言,實在是弟子想不到對一隻湯圓竟能牽腸掛肚許多年,從前得之無意,失之卻魂牽,再得之竟不能。若真求不得,何苦愛別離……”

    語聲低迴,哀戚苦楚,無可言狀。

    我在柱子後恍然,原來太傅是個戀物癖,愛上了一隻湯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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