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琯替我扛起了包袱,帶我一路尋訪鹵煮店。

    走走停停,在一條滿是飯莊酒樓的街上,我從諸多味道中分辨到了鹵煮的氣息。蘇琯以我探路,終於尋到了一家以鹵煮為招牌的小店,店裏生意火爆,一個空位沒有。

    鹵煮的香氣彌漫著整個小店,空氣裏都是令人饞涎欲滴的味道,食客們吃得酣暢淋漓旁若無人。

    我隻能使勁咽口水。

    蘇琯拿出錢袋,倒往掌心,隻倒出五枚銅錢。他拉了跑堂夥計,將掌心裏五文錢全數給了對方,溫文笑道:“可否給我們尋個座位,再上一碗鹵煮?”

    夥計被蘇琯一身端秀書卷氣和溫柔可親的容貌折服:“公子稍等!”

    一個吃到尾聲的食客被夥計連催帶哄趕了走,拿肩頭毛巾擦了擦桌麵,對蘇琯招手:“公子來這裏!”

    我們迅速坐了這來之不易的位子,夥計也快速上了一碗鹵煮,擱到蘇琯麵前。蘇琯推了碗到我跟前,取了筷子在自己手絹上擦了擦,再戳進鹵煮裏。

    我握著筷子遲疑:“隻能買一碗?你不吃麽?”

    蘇琯取了隨身帶的卷軸小心擺放在桌上,手掌撫過仿若愛不釋手:“今日買了幾幅名家字畫,囊中告急,不過書中自有千鍾粟,我不餓。”

    我從旁另取了隻碗,要同他分食,被他製止。

    他小聲又嚴肅:“上迴見陛下在飯樓裏食量不小,今日陛下走了許多路,這碗鹵煮並不多,再分一半,你會吃不飽,待會走不動路了。”

    我也堅持:“那你一點不吃,豈不更餓?朕怎麽能讓天下士子挨餓呢?”

    他對我一麵口中說著如斯熱誠的話語,一麵緊盯著碗裏的鹵煮模樣弄得啼笑皆非:“陛下先吃飽了,才能顧得上天下士子,再者,天下士子不一定就喜歡陛下喜歡的鹵煮。”

    原來他不喜歡吃,這下我完全沒負擔了,揮著筷子安撫他:“既然你不愛吃,那朕就先吃了,不然涼了不好吃太浪費!”

    蘇琯便在對麵看著我狼吞虎咽吃相驚人,嘴裏包住一大包,還沒咽下,就塞進新的內容,碗裏以可見的速度迅速見底,最後我連湯湯水水也沒放過,吸溜得一滴不剩。

    吃完後,一抬頭,對麵的美少年目瞪口呆。

    同樣目瞪口呆的還有附近幾桌的食客:“小娘子餓成這樣,這小相公也忒虐待人了!”

    “你這人可真沒眼力!沒見人

    家小娘子衣著光鮮,小相公穿衣樸素,一碗鹵煮隻讓給了小娘子,分明是小相公心疼小娘子!”

    蘇琯不自在得耳根都紅了,我為了給他解圍,扭頭對眾人道:“你們哪裏看出我是小娘子了,我明明是個男孩子!”

    食客們交頭接耳:“女扮男裝,也許是私奔!落魄書生勾引富家千金,喬裝改扮私奔呢,看來就是這樣沒錯!”

    有人持反對意見:“倒也未必。興許還真是個生得漂亮的男孩子,兩個俊秀小相公……你們懂的!”

    蘇琯聽不下去了,抱了書卷和包袱,拉了我起身離桌:“我們快走吧!”

    我戀戀不舍地隨他離開,眼看要出店,我迴頭衝食客們神秘道:“難道就不能是微服私訪的陛下和狀元郎?”

    眾人驚訝地看著我,繼而紛紛搖頭歎息:“沒想到是個腦子壞掉的,可惜呀!”

    蘇琯嚇白了臉,趕忙牽了我火速逃離。逃到一個沒人的街角,他板起臉教訓我:“陛下怎可言語如此大意?萬一被人發覺,陛下安危可怎麽辦?”

    我看著他肅然起來的俊秀麵孔,一點也不怕他,笑嘻嘻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真話在不同的語境中,就是假話,有什麽好怕的嘛!”

    “萬一聽者有心,有心懷不軌的人,用你的假話就能興風作浪呢?世道艱險,你怎可如此天真!身為陛下,竟如此兒戲!”他對我的嬉皮笑臉很生氣,訓斥的話語也嚴厲起來。明明年紀不大,說話卻比太傅還老氣橫秋。

    我垂頭認錯:“好吧,我錯了,你說的都是對的。”

    “陛下不必拿這話敷衍我,你心中未必認為自己是錯的。”一眼洞悉我心思的蘇琯氣得走到一邊。

    我也跟著走到一邊,繼續誠懇認錯:“我保證以後不這樣亂說話了好不好?你就原諒我一次嘛!誰讓我年紀小,就是這麽天真無邪呢!”

    蘇琯表情有點鬆動,迴頭見我跟得他很緊:“陛下年紀小,天真難免,但不可這樣心無城府!另外,陛下為何非要跟我走這麽近?”

    我舉起他的手,一路跑到這裏,他手還牽著我的手沒鬆開:“朕有什麽辦法?”

    蘇琯俊臉唰的一下紅了,被燙一般連忙甩開手,抱著書畫包袱扭頭往前走:“我們快些去找太傅……”

    我在後麵露出狡詐一笑。

    小跑跟上去後,又換上一臉純真無邪:“這麽說,你知道太傅住的梨花巷在哪裏

    ?”

    蘇琯原地刹步,臉色微紅:“你等等,我去找個人問路……”

    蘇琯問路,彬彬有禮兼具容貌出眾,被問者都是一臉與有榮焉,熱心指路。梨花巷就在離此不遠的三條街後。

    他折返,在一個糖炒栗子攤販前尋到我。我向他看了一眼,他對我覓食的目光十分了然,然而已是囊中羞澀,再無多餘錢兩。

    我咽著口水對他擺手:“沒關係,我吸幾口味道就飽了……好了……我們走吧!”

    我走了出去,然而蘇琯沒動。隻見他拔了發簪,交給攤販:“可以換一包糖栗子麽?”

    然後我便獲得一包香噴噴的糖炒栗子。

    路邊,蘇琯準備用纏綁畫卷的繩子綁發,我解了自己的紫緞發帶,攤在手心遞給他。

    “陛下用什麽?”他搖頭拒絕。

    我甩了甩披散的頭發,拿手耙了耙:“綁得不舒服,朕想鬆快一下。”

    為了展示我想鬆快一下,特意撩發甩過來甩過去,結果一陣逆風襲來,吹出一個雞窩頭……

    “朕就是這樣一個漢子!”我旁白。

    蘇琯忍俊不禁,拿紫緞發帶纏了發髻,再來我身邊給我一頭亂毛順了順,許久才把雞窩頭打理好。

    我們繼續趕路。蘇琯在前,我在後,哼起了歌:“你挑著擔,我披著發,迎來鹵煮送走糖栗。踏平坎坷成大道,鬥罷饑餓又出發,又出發。”

    蘇琯又背又扛一堆東西,迴頭等我,聽著我的荒腔走板,嘴角微微揚起:“我是沙僧?”

    歌罷,我搖了搖腦袋,湊到他跟前:“蘇琯,你難道沒有注意我在鹵煮店裏說的是,微服私訪的陛下和狀元郎?”

    他臉上一怔:“陛下不可戲言,科考尚未開始……”

    “君無戲言,那蘇琯就不要讓朕的話成戲言。”我越過他,抱著糖炒栗子邊吃邊往前走。

    遠方巷陌,一片如雪砌的花海,隔開喧囂俗塵,梨花樹下,一座宅院遺世而獨立。我止步在梨花外,逡巡不前。蘇琯走來,望著花海道:“薑太傅可真會挑宅院,僻靜無擾,花海隔絕。陛下為何停步?”

    我老實交代:“太傅是被我氣走的,我現在找上門去,怎麽說好?”

    “陛下曆盡艱辛,路經八十一難,才到如來殿。就是什麽也不說,太傅也會體諒你的辛苦,說不定就不生氣了。”

    我唉聲歎

    氣:“你是不知道他有多不好惹。”

    蘇琯幫我剝了幾個栗子,給我打氣。事實上,吃飽一點,的確勇氣就足一點。

    咬著板栗,我就闖入了太傅的勢力範圍。這條梨花巷有好幾戶人家,無法確定究竟哪一戶才是太傅宅院。

    蘇琯卻十分有把握地走上第一戶人家大門前,指點我看:“陛下看門楣上,有一排正六角形的圓木,那便是戶對。五品以下官員,門楣上戶對隻可有兩個;四品以上官員,戶對可以有四個;親王以上,乃可嵌十二個戶對。”

    我領悟,然而遠眺了附近幾戶人家後,還是難以判斷:“太傅的品級應符合四個戶對,但這附近,兩個戶對的有三家,四個戶對的有兩家。”

    蘇琯又讓我看門下:“陛下再看門枕石,俗稱門當,有圓形有方形,圓形如戰鼓,為武官獨有,方形似硯台,為文官所屬。”

    “方形門當,四個戶對,原來是這家!”我一指蘇琯所站的宅院,誇讚他道,“你真聰明!”

    蘇琯不以為然笑道:“常識耳。”

    判斷了太傅的宅子後,見其宅門並未合上。蘇琯拿的東西多,騰不出手,我便上前將大門悄悄推開了些許,閃身進去。

    宅子內花香更加馥鬱,宅院裏也種有梨樹,梨花朵朵飄落,地上鋪了一層落花,不知是家主沒空拾掇,還是故意為之。踩著層層落花,走進前院,一個身影毫無預兆,闖入視線中來。

    石桌旁坐著一個托腮的人,正凝神圓桌上的棋子,靜美如落英。

    我即將喊出“太傅”二字,卻有人先我一步。

    屋裏走出一個秀美女子,小臂搭著一件男式長衣,邊走邊笑:“羨之哥哥沒有趁我不在偷我的棋子吧?”

    托腮的人依舊在托腮:“我是這種人嗎?”

    身段婀娜、眉目清秀、步態款款的女子將長衣披到對方身上,從他後方傾身,作勢要檢查對方有沒有私藏。

    “哢擦”,我捏開了一顆糖炒栗子。

    如斯美輪美奐的畫麵就此打破,纏在一起的兩人抬頭看來。

    一個迷惑,一個驚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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