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都在我這句話中震驚了。

    薑冕手裏的玉笏抖了抖,險些要砸地上去。

    緋紅官袍的戶部侍郎鬧不清眼下處境,茫然著依言抬了頭。果然是年輕才俊,當然要比太傅年輕,衣冠楚楚,唇紅齒白,眼眸雪亮。他雖抬了頭,視線還是未曾完全抬起,大概是不敢直視天顏。我卻是將他直視了個夠。

    “不知陛下對臣啟奏之事如何看。”年輕侍郎執著追問。

    “葉侍郎所奏之事確是當今難題,愛卿能夠放眼天下,欲破全國土地之困局,謀略深遠,用心可嘉,朕讀完愛卿奏章頗為認同。但——”轉折之機,我稍作停頓,瞅一眼年輕侍郎的臉色,果然表現出了驚訝與失望,還有那麽點意料之中的憤懣,真是表情豐富,可惜我不能讓他如願,“但眼下時機未到,重新丈量全國土地一事,暫且擱下。”

    “陛下!”不甘的葉侍郎昂然跪地,“如今土地兼並愈演愈烈,豪強隱田計有萬畝,陛下損失的乃是萬畝賦稅,日後還將更多,丈量田地勢在必行,不可再延!”

    我在龍椅上挪了挪屁股,坐得真累:“葉侍郎,朕說了暫且擱下停議。”

    “陛下明知形勢嚴峻,卻不觸此事,難道是有其他顧慮?”腰背挺直的葉侍郎怒氣隱隱。

    滿朝靜穆,顯然無人支持葉安和。

    我扶了扶頭冠:“此中牽涉繁多,顧慮自然重重。”

    跪在地上的葉安和嘴角一牽,冷嘲一聲:“陛下的重重顧慮,怕也就是西京望族薑氏吧?”

    朝堂方才若是靜穆無聲,此時則是噤若寒蟬。敢當朝指摘天子太傅的,不是膽子太肥就是活得太膩。葉侍郎將膽肥與活膩詮釋得栩栩如生入木三分,震驚了眾人。

    站在前列的薑冕毫無疑問成了朝堂聚焦的中心,如此矚目的地位,如此顯赫的身世,又逢如此直白的針鋒相對,根本是避無可避。就在萬眾矚目中,麵對年輕後生的挑戰,太傅薑冕應戰而出。

    “臣雖係出西京薑氏,但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若西京薑氏有過分之舉,國法不容,臣絕不姑息。”深紫官服的太傅出列,儀容瀟瀟,長身玉立,語聲鏗鏘。

    葉安和繼續冷諷:“西京薑氏百年望族,於西京已是盤根錯節,兼並土地,隱田納奴,百代之必然,隻怕帝都上京望族亦少有出其右者。薑太傅好一句國法不容,事實是,國法如何,目前並無定論,便是陛下都繞過不提。國法本就不存,西京薑氏又

    如何國法不容?”

    真是個不畏權貴頭腦清醒、有勇有謀有膽有識、口才了得雄辯有力的年輕人。

    薑冕遇著了對手,但薑畢竟是老的辣。隻見他氣度不改,被逼入死角也不見驚惶,對這個年輕後生,亦是對滿朝文武,更是對昨日未曾道出心意的我,娓娓道來。

    “國法從不因個人而存亡,亦不因輕重緩急而存廢,更不因一人意誌而更迭,不管你承認或是不承認,國法便是國法,任何人不容違背。西京薑氏兼並良田,此事我不敢說沒有,在場諸位大人出身大族的,也不敢說家族中未兼並過土地。但凡望族,庇護一方鄉土,若逢災年,朝廷顧及不到的地方,望族卻可調劑一方。而此種過程,良民無力耕種田地,或多或少交由大族接管,而自身為了減少風險願永世依附大族,久而久之便造成地方豪強兼並土地之勢。此事非個人意誌,乃情勢推衍。若要破此困局,非獨葉侍郎一人之事,乃需動用無數人力財力。而我朝方經壬戌之亂,百廢待興,是以當務之急並非幹掉地方豪族,扶植庶族,陛下才道擱置此議。葉侍郎存心雖好,可曾細想此中關竅?”

    薑冕入情入理一番話,倒使得葉安和無言反駁,甚至是啞口無言。

    公卿們也都聽得頻頻點頭,甚為附和,因葉侍郎的提議而造成朝中人人自危的緊張氣氛才得以緩解。

    我也是鬆下一口氣,原來太傅已有對策,難怪敢將葉安和的奏章呈給我看,還試探我的意思。挖坑這麽深遠,想要坑我,幸好我沒踩。

    “葉侍郎,太傅所言,你覺如何?”我適時慰問一下年輕侍郎的脆弱心靈。

    “臣……魯莽了!”葉安和也不再強辯,知錯就改,轉而看向薑冕的眼神,前嫌盡釋,甚至好像還萌生了一點詭異的尊崇,“薑太傅言之有理,太傅心思縝密之處,臣自認不及。”

    “太傅出身大族,更有親身經曆,又兼博學廣聞,對土地問題自然就見得多想得深。葉侍郎年紀輕輕便能提出土地弊端,也是可造之材,無需妄自菲薄。昨日,太傅特意將葉侍郎的奏本第一個呈給朕看,便可見太傅對葉侍郎的提案也是極為看重的。”我安撫兩邊,在世族與庶族的杠杆上,做一隻兢兢業業謹小慎微並不停挪來挪去以維持平衡的秤砣。

    這邊棘手問題解決了,我剛得出做皇帝便是做個和事佬的結論並準備寫個千字感想,另一個刺激的問題便橫空出世,向我當頭砸來。

    有個完全無法推斷其身份的官員出列

    奏道:“啟稟陛下,臣近日聽聞薑太傅領了巡按職巡查地方十幾州縣,而真實的任務卻非簡單的巡查。”

    我腦子裏轟的一下炸開,完了,難道被發現?

    滿朝頓生議論,想必此事他們都有所耳聞。果然太傅行事太張揚,出巡都恨不得搬一個移動的府邸,想低調不為人所知都難,也難怪山匪對他情有獨鍾,處處彰顯著自己便是一塊移動的大肥肉,讓大家趕緊來咬一口的存在。

    我捏了兩手的汗,怎麽辦?

    悄悄看向薑冕,他竟還不慌不忙地站在那裏,仿佛別人說的不是他,仿佛在龍椅上忐忑不安的不是他帶迴來的失憶呆子。

    該官員比葉安和更有膽量,徑自抬了頭朝我注視過來,不知是否對我的身量產生懷疑:“陛下可知此事?”

    我坐直了腰,平穩聲調:“朕授予太傅巡按職,朕當然知道。太傅另有任務,朕自然也清楚。隻是不知愛卿因何得知?”

    該官員略感驚詫:“臣乃京兆尹,自然不知太傅巡查地方的具體事務,但近日太傅返京,一入京城,便是在臣眼目之下,臣自然看出太傅此行另有收獲。”

    原來是京兆尹,管理京畿地區的衙門,想必是比平陽縣衙更威武的衙門,這耳目也太靈便了,難道太傅在客棧裏給我洗澡也被偷窺到了?頓時我就覺得沒有隱私了,很生氣:“京兆尹,你管理京兆,也太多管閑事了,朕自家的事,你也要管?”

    被訓斥的京兆尹不僅沒有表示惶恐,反而更震驚:“自家事?”

    不小心,把太傅的事歸到自家事了。

    一直很淡定的薑冕抬頭望了我一眼,意味不明。

    我肅起臉,幹脆用簡單粗暴的方式掩飾表情好了:“太傅是朕的老師,太傅出巡的事又是朕授意的,太傅的事當然就是朕的家事。”

    京兆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這樣,太傅的事當然是陛下家事,不過臣還以為太傅到地方名義上是尋訪郡主,實際上是尋訪公主呢。”

    我繼續肅著臉,以掩飾自己會錯意的尷尬,原來這混蛋不是那個意思,虧我還一番強詞奪理的解釋。薑冕全程默默聽著。

    但形勢也不容樂觀,這京兆尹言之所指,才是命門。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要不得啊,會要命的!

    他怎麽就一眼看出是尋訪公主呢?不過也總好過一眼看出是尋訪陛下。真不知是喜是憂。

    “京兆尹莫非不

    知,朕有一個禦妹就鬧得宮中不得安寧了,熊孩子若有兩個,這日子還過不過?哪那麽多公主?太傅出巡自然是去尋訪郡主!”非此即彼,兩害相權取其輕,我也沒辦法了。

    京兆尹撚須深思:“看來果真是晉陽侯府遺落民間的郡主,聽說太傅曾將蒙著麵紗的郡主帶去過上京第一客棧……”

    耳目眾多太討厭了。我板著臉道:“當然是皇叔家的郡主,朕的堂妹,皇叔在民間的遺珠。皇叔是朕唯一的叔叔,朕自然要替皇叔解憂。這些都是朕的家事,你還有什麽問題?”

    京兆尹點點頭表示認同,八卦之心不死:“臣就說嘛,晉陽侯一直不娶,一定是戀慕一人,用情至深,這下可算有了民間郡主這個佐證了。哦,對了,據說這個郡主跟陛下容貌十分相似,看來定是皇叔親生的了。”

    我險些從龍椅上滑下。

    他到底還八卦了多少真相?

    反觀太傅,從始至終都很淡定,未曾因京兆尹的話語而牽動情緒,絕不是他喜怒不形於色。後來我得知是太傅深知京兆尹八卦秉性,多事京兆尹不過是為了在我麵前求得八卦佐證,絕非探求我的虛實。所以太傅才那麽淡定。

    握有那麽多真相的官員,若不是隻為八卦之心,我怎麽能容他存在,睡覺都不得安穩。

    至於京兆尹這八卦之心是真是假,是否為自保而故設的迷障?後來我問過太傅,他說為帝者,太糊塗不好,會令臣子們心寒,太聰明也不好,臣子們不好伺候。所以當聰明時聰明,當糊塗時糊塗,是最高的境界。

    解決掉八卦京兆尹,朝中也都隨之了解到——

    原來皇叔真的有私生女啊!

    多年來關於皇叔下重金聘名匠打造女孩兒首飾的不解之謎終於得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女帝的後宮日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秋若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秋若耶並收藏女帝的後宮日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