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紅色的黃瓦高牆之內,雕梁畫棟,飛簷鬥拱,盡是一片金碧輝煌。

    此時,一彎殘月幽幽晃下那精致的角樓,將清冷的銀光撒在白玉鋪就的小路上。小路上腳步聲響,有個稚氣未脫的宮人快步而來。她手提一盞昏黃的絹燈,燈光因著夜風忽明忽暗,一如她內心一般的忐忑不安。

    頂著寒風一路急行,終於,“琉慶宮”三個大字出現在了眼前。

    “嬤嬤,奴婢小蝶,求見太子妃娘娘。”

    這三日,琉慶宮的上下眾人皆是夾著尾巴,連走路都不敢發出一絲聲音。深怕自己一個不小心,便會惹了那位主子不高興,然後再也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今夜守門的嬤嬤姓劉,原本正為接下來的日子憂心不已。見得宮女小蝶,竟不由得喜笑顏開,大大地舒了口氣,道,“原來是梨山別莊的小蝶姑娘,娘娘這幾夜都睡不好,正醒著呢。”

    說完,連忙將小蝶引進門來,又轉身前去通報。

    太子妃正歪在鋪著絨毯的美人榻上,手中輕晃著盛滿美酒的夜光杯。

    “這高高宮牆,鎖住的豈止是那陰謀陽謀,勾心鬥角?嗬嗬,還這無數妃嬪媵嬙,王子皇孫啊......”

    近侍並不敢多嘴,隻是垂著頭顱屏氣凝神。

    隻聽太子妃幽幽一聲歎息,淒涼道,“靜怡,本宮近日記性越來越差,你來說說,離太子去梨山是第幾日了?”

    “迴娘娘,”近侍靜怡躬身上前,謹慎地迴道,“已過去三日了。”

    太子妃聞言嗬嗬一笑,譏誚道,“堂堂軒轅國太子,一國儲君,將來的一國之君,竟不顧江山社稷,樂不思蜀,沉醉在溫柔鄉裏不可自拔!三天,整整三天!究竟是本宮與父兄看錯了眼,還是她古池魅力無邊?!”

    銅漏輕響,她掃了眼這空蕩蕩的寢宮,又忽地一笑,“本宮也真是,愈發可笑了,為了個賤人......”說到此處,她略一停頓,轉眸道,“吳語呢,怎會毫無動靜?”

    “據說,吳語大人臥病在床,這三日閉門謝客,正在好生修養。”

    “哦?此人果然非同一般,怕是比那歐陽明還要強上幾倍不止。有趣,真有趣......”

    正說著,有人來報,說是小蝶求見。

    太子妃眉間一鬆,懶懶坐起身來道,“宣。”

    垂簾掀起又放下,上綴的晶瑩珠子叮叮當當敲在一處。清脆的

    叮咚尚未停歇,便陡然傳來夜光杯碎裂一地的聲響。緊接著,是太子妃驚詫萬分的怒喝,“當真?!”

    “當真?!”

    蘇幕遮騰地一聲站了起來,若有所思道,“軒轅徹窩在梨山別莊整整三日,竟然是因為......難道......”

    蘇幕遮這幾日懨懨的,除了必不得已的事務,大多時間便是在房內枯坐。然後,手捏那顆黑子,落下又拿起,如此反複無數次,棋局卻一如當初,分毫未變。

    蘇右拉了拉蘇左的衣袖,意思是,你倒是說句話呀?

    蘇左性子耿直,也拐不來彎。此時被蘇右拖來擋刀,便無所顧忌道,“公子,那軒轅徹雖在梨山別莊住了三日,卻也因此碰不得阿四姑娘半根毫毛。既然如此,公子還有何擔憂?隻要一聲令下,我等便是拚了命去,也要為公子將阿四姑娘搶迴來!”

    蘇右聽到這兒恨不得大罵一聲蠢貨!

    公子是什麽人,身後從來不乏美人競相追逐,熟料一不小心落到一個叫阿四的女人手裏。淪陷倒也罷了,他蠢蠢欲動三四年,卻偏偏死鴨子嘴硬不肯認。不承認倒也罷了,才剛豁出去點頭承認,人家卻轉頭直奔老情人的懷抱......

    他瞄了瞄自家公子的臉色,再次不動聲色地拉了拉蘇左的衣袖。

    蘇左看了眼蘇右,刹那明白過來,連忙改口,“啊不對,隻要公子一聲令下,我等定然拚死幫您去偷了阿四姑娘迴來。”

    蘇右聽得額頭冒汗,卻見蘇左仍不知死活地叨叨絮絮,“不管如何,公子您為此茶不思飯不想,卻是大大的不該,便不為了自己,也要想一想夫人才對。公子莫怪蘇左不會說話,那阿四姑娘的確是個好姑娘,卻是不太適合您,尤其是夫人她還......再者,公子雖對阿四姑娘欺瞞蒙騙,卻終究是救了她一命。以救命之恩,換她為公子辦些殊途同歸之事,想必她也不會拒絕。”

    蘇幕遮意外地挑了挑眉,“不料蘇左去了一趟九黎山,竟爽快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賀。”

    蘇左一頓,這才發現自己說得太多,心裏不免就有些後悔。可又想到自家公子近日的萎靡不振,便忍不住道,“蘇左還是那個蘇左,公子卻不像以前的公子了。兒女情長,磨磨蹭蹭,豈是那個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蘇公子?”

    蘇右為蘇左捏了把汗,心裏卻大唿過癮。

    卻見蘇幕遮也是一怔,隨即哈哈笑了起來。

    他拍了拍蘇左的肩膀,笑道,“枉我自負天縱奇才,卻不如蘇左看得透徹。”

    言罷,右手一撫,指尖便撚起一顆黑子。然後,幹脆利落地將它放在了一圈白子中間。

    “喜歡便爭取,後悔便挽迴,本公子這裏從來沒有‘失去’二字。便是千山萬水,也誓要將它踏出一條路來!”

    蘇左與蘇右聞言對視一眼,齊齊道,“公子有對策了?”

    蘇幕遮並不作答,反而再次撚起一顆黑子,笑意盈盈地放在了棋盤一角。

    他說,“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蘇右見蘇幕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剛想問些什麽,便聽他話題一轉,忽道,“刑關近日如何了,怎生就生起了病來?”

    蘇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答道,“暗衛前去探過,並未發現任何不妥。隻是刑關這一病來得甚為兇猛,竟是昏睡多日不醒,真真奇怪。”

    蘇幕遮卻麵不改色,意有所指地說道,“關鍵時刻竟狀況百出,他若是連個女人都擺不平,便枉費何守正的一番用心良苦,終究是個不堪大用的命。”

    蘇右二人聞言一驚,變色道,“公子的意思,莫不是那個來自邕州苗寨的阿朵......”

    蘇幕遮不置可否,卻是眯著眼睛笑道,“還有月餘便是年關,小白就算是再慢,也快到京城了吧。”說著,他轉身執筆揮墨,須臾便寫好了一封書信。

    吹幹墨跡,蘇幕遮親手將其折好遞給蘇右,吩咐道,“明晚此時,你將信送去紅袖樓,親手交給金大班金四娘。切記,一定要讓她當場拆開閱覽,如此你方能迴來。”

    蘇右不明所以,但對自家公子一向心服口服,於是點頭稱是,然後退下。

    長夜漫漫,太多的人無心睡眠。

    梨山別莊的太子寢宮,四處溢滿著厚重刺鼻的藥香味兒。

    其中層層疊疊的帷幄垂掛,微風一撩,便露出了那張六尺寬的沉香木大床。床邊懸著鮫綃寶羅帳,帳上用金絲銀線繡了繁複的花樣。繁花繚繞,映在那張灰白無血色的臉上,顯得尤為不搭。

    一個宮人扮相的女子看了眼滴漏,然後端著金盆緩緩走到殿外。她將手中染了血色的事物遞給旁人,輕聲道,“小蝶,你可有見到娘娘?”

    小蝶帶著一身寒氣,點頭道,“紅袖姐姐放心,已經將此間之事告知了娘娘。想必等到太子妃娘娘安排妥當,便會盡快趕來梨山。”

    紅袖鬆了口氣,憂心忡忡道,“殿下昏睡三日不醒,吳語大人不見蹤影,若是連太子妃娘娘也不知會一聲,萬一有個......你我就是有十個腦袋,也是不夠砍的。”

    小蝶口中稱是,臉上卻盡是猶豫,想了想,說道,“可是紅袖姐姐,殿下來梨山前曾千叮嚀萬囑咐,無論發生任何事,都必須守在梨山不可輕舉妄動,也不可隨意將任何消息泄露出去,更......更不能怠慢了浣紗院的那位姑娘。”

    紅袖略有不安,但事已至此,隻能堅持道,“殿下的確早有安排,連禦醫都備在了梨山。但你我千算萬算,哪裏算得到那人竟敢行刺當今太子?!殿下此傷頗重,若不是......總之,你若是看了便懂,殿下宅心仁厚又心係天下,屆時便是怪罪於你我,也能保下命來。但若是有個萬一,那我們......”

    門外窸窸窣窣,是說不完道不盡的重重心事。

    門內寂靜無聲,是沒有盡頭的朦朧夢境。

    大雪紛飛,天地皆白。

    晶瑩剔透的雪花落在青色的傘麵上,轉瞬,便凝成了綿綿一層柔白。傘下配的是翠竹柄,傘柄的一端,被握在軒轅徹那指節分明的手中。

    他欣喜若狂,不由自主地踩著石階往下,疾步去迎。而崖下某處,有個紅衣麗人且歌且行,迤邐而來。

    “如今歸來兮,著我舊時衣,青山不懂解花語......”

    歌聲渺渺,轉眼便行至半崖。

    軒轅徹深吸一口氣,也緩緩停下了腳步。

    彼時北風唿嘯,卻吹得尤為好聽。仿若一個淩空飛行的仙女,白衣翩翩盤旋半空,調皮地吹亂他的黑發,也撩起了對麵血紅的衣擺。

    於是,大雪天,青傘下,一人紅衣如血,一人黑衣賽墨。

    然後風雪陡急,將一黑一紅吹在一處,連那些長長的青絲都不能幸免。

    軒轅徹見小池盯著那交相纏繞的萬千青絲,便帶著笑意伸手去解。解著解著,他卻低低笑出了聲來。

    青絲相繞,衣袂相連,他們好似一對恩愛夫妻。軒轅徹就這麽莫名其妙地雀躍起來,如同孩子般笨拙地俯身,眉眼彎彎地解著發。

    此時,小池嘴角掛起了柔柔笑意,她說,

    “阿徹,我迴來了。”

    阿徹,阿徹......

    “隻是幫你撐把傘而已,不用謝。我叫古池,你可以

    叫我小池。你叫軒轅徹,那我叫你阿徹可好?”

    “阿徹你怎會在宮中,啊,莫不是要殺你的壞人也是宮中之人,這可如何是好?!”

    “阿徹,孤山算什麽,刀山火海我也陪你!走,我隨你去!”

    “阿徹,你莫急,待我去求了外祖,他定然會幫我們。”

    “阿徹,追兵太多太急,我去引開他們,你一定要見機逃走!”

    “阿徹,流火灼背雖然疼,我卻更怕你疼。”

    “阿徹,我明日便要嫁給你了......”

    “阿徹,阿徹,阿徹......”

    恍惚間,軒轅徹又迴到了昨日的是是非非之中。物換星移,人事全非。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而她,卻漂泊流浪,輾轉沉浮於江湖之中。

    軒轅徹心頭一熱,驀地往前一步,伸手便將那一身嫁衣的女子抱進了懷裏。

    “小池......”

    隨著纏綿悱惻的一聲歎息,那把沾滿雪花的油紙傘落在了石階之上。然後幾個翻滾,最後卡在了冰涼的石縫之中。

    低眉間,軒轅徹見伏在懷裏的女人倏地抬起了頭來!

    她嘴角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說,“你又叫錯了。”

    軒轅徹不知所雲,下一瞬卻驚覺胸口劇痛!

    “噗!”利刃鈍器刺破皮肉,刮過骨頭,然後穿胸而過,發出悶悶的聲響。

    軒轅徹吸著冷氣低眉再看,隻見一把雪亮的刀子已深深沒入了自己的胸口。刀子的刀柄甚短,被捏在小池那雙瑩白的小手中。

    “你......”

    軒轅徹才剛開口,卻見小池手腕突然一轉,一邊攪動,一邊將刀柄慢慢往外拔。

    “啊!”

    軒轅徹兩眼發白放聲痛叫,險些就要暈死過去。

    小池卻拔得異常認真,刀尖帶出淋漓的鮮血和翻卷的血肉。惹得她輕聲一笑,道,“阿徹,記住了,我叫阿四。”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染血的嫁衣,滿意道,“古池那個傻子已經死了整整三年,如今著我舊時衣,歸來的卻是另外一個女人。阿徹,你要記住她的名字,她叫——阿四!”

    “阿四不要!”

    軒轅徹驚叫著彈坐而起,滿身都是密密的細汗。

    他有些恍然地掃了眼熟悉的錦被床帳,又摸了摸包紮過

    的胸口,暈過去之前的畫麵在腦中拂之不去。

    半崖之上,他被反應過來的暗衛救下,而一身血衣嫁衣的阿四站在幾步之外。她掃了一眼手執刀劍的暗衛,爽快地扔了刀刃束手就擒,卻又冷冷一笑,冰寒徹骨地問道,“怎麽,還要再刺我一劍?”

    軒轅徹當時隻覺得心痛不已,失去知覺之前,幾乎是提著一口氣地叫道,“不準動她,誰都不準!”

    想到此處,他下意識又摸了摸胸口,暗歎小池此次真是下了狠手。

    “阿四便阿四吧,孤三年前刺過你一劍,你這一刀,來得好!”

    軒轅徹籲了口氣,靠在床頭喃喃自語道。

    正在此時,帳外腳步聲起。

    有人急急衝到床側,然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帶著哭腔道,“殿下您總算醒了,您快去看看吧,綠袖無能,阿四姑娘她......”

    軒轅徹大驚失色,一把撩開床帳,喝道,“阿四她如何了?!”

    “阿四姑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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