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冷香,兩縷殘魂。

    滿院蕭索襯著那沾了泥的華貴衣角,軒轅徹心中頓生一股荒涼。

    柳護衛原本被打發到了遠處,待他聽到動靜帶人趕過來,歐陽明已經自絕了。斟酌再三,又看著逐漸偏西的日頭,他不得不躬身上前去輕聲詢問,“殿下,您看這......”

    軒轅徹勉強收了收神,指著歐陽明的屍體,歎息不已,“帶迴去吧,務必將歐陽先生厚葬。”又道,“歐陽膝下無子,嬌妻早亡,如今隻餘一老母癱瘓在床。你迴去記得找吳語提一句,善待未亡人。”

    柳護衛領命,又瞅了眼癱在岸邊的女屍,猶豫道,“殿下,此女是不是要......”

    軒轅徹眸中一燙,忽有哽咽地擺擺手,咬著牙沉痛道,“你們退下,待孤再靜一靜......”

    “是!”

    腳步遠去,湖邊再次安靜了下來。

    恍惚間,軒轅徹再次迴到了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

    那個夜晚的雨聲特別地大,劈裏啪啦地砸在他心裏,好似要戳出幾個洞來。饒是如此,梨山別莊的後崖空空蕩蕩,除了遠在天邊的掛龍與風聲,便再無其他。

    人呢?他的小池呢?!

    那一夜,他冒雨在後崖找了整整兩個時辰,卻連根頭發絲也未見到。於是,那場雷雨在他心裏,一下便是整整三年......

    三年後的某一天,邕州城忽然傳來消息,他的小池竟然仍在人世!失而複得,那是怎樣的激動與驚喜,軒轅徹至今仍然難以忘懷。然而,眼睛一眨,僅僅隻是幾個月,活生生的小池再一次死在了他的眼前!

    失而複得,得而複失!

    軒轅徹眼中波光瀲灩,低聲喃喃,“孤的女人,自然要自己來......”

    此時此刻,他突地不忍去看那張毫無生氣的臉龐,於是彎腰蹲下身來解開紫貂皮裘,輕輕蓋在了“小池”身上。皮裘寬大,將嬌小的“小池”從頭蓋到了腳。

    軒轅徹這才將女人橫抱而起,悲慟欲絕道,“小池,走,這就帶你迴家......”

    前院胡琴鑼鼓熱鬧非常,後院卻即使陽光燦爛,也抵不住那絲絲寒意。軒轅徹將“小池”緊緊摟住,正要轉身朝外離開,卻又猛地頓住!

    他不可思議地睜大了雙眸,見鬼一般地盯著那正拐過廊角的身影,不禁失聲驚唿,“小池?!”

    話

    落,那身影一頓,繼而飛快離去。

    他們曾日日相伴整整六年,怎可能看錯,那身影分明就是小池!

    可是,如果那人是小池,他懷裏的人,又是誰呢?

    軒轅徹背後發毛,忍不住雙手顫動,於是屏著唿吸去揭皮裘。皮裘滑落,帶走遮住容顏的青絲,最後露出了一張陌生的臉來!

    這是......

    軒轅徹又是歡喜,又是憤怒。暗自慶幸著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歐陽聰明一世,竟死得稀裏糊塗,頗不值得。他怨憤地將女屍扔在地上,連那最喜歡的紫貂皮裘也幹脆不要了,腳下生風,急急忙忙地朝著廊角那處追去。

    風鈴叮咚,眼見著遠處的身影愈來愈近,軒轅徹欣喜地喊了一聲,“小池,等等我!”

    湖邊那一幕,阿四看得清楚,聽得更清楚。想到軒轅徹之前的那一句——“這圖,普天之下,有且僅有這一幅!”再聯想到雅閣之內那張情意綿綿的臉,阿四心下冷笑不已。

    因此,身後腳步雖急,她卻似失聰了一般,自顧自走得飛快。

    然而軒轅徹不僅是軒轅徹,還是軒轅國當今太子,未來的一國之主!他隻是跑了幾步便發現,對方不慢反快,簡直將自己當做了虎狼一般。

    軒轅徹喉中一哽,便停了下來,憑空道,“來人,將她攔下!”

    話音未落,不知從哪兒竄出了兩個黑衣男子。兩人皆是一身勁裝,手執長劍,轉眼間便如天外來客,橫劍站在了阿四的麵前。

    被逼無奈,阿四也隻能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著漸漸走近的軒轅徹默默不語。

    軒轅徹今日大悲大喜幾次,眉目間已有疲色,卻強自打起精神,眼中泛光地說道,“小池,你怎不等我?”

    阿四眉頭一皺,作了一禮,低聲斂氣道,“殿下恕罪,民女名叫阿四,之前您在叫‘小池’,民女一時未有反應過來。”

    軒轅徹寬厚一笑,無奈又寵溺道,“罷了,你既然喜歡阿四,那便叫做阿四吧。”說到這兒,他抬手指了指遠處的小湖,又道,“隻是,你啊你,你也太調皮了。好端端怎就將披風給了別人,害得我都認錯了人。”

    “民女知錯。”阿四嘴上如是說著,心中卻嘲諷不已。

    暗想若不是將披風給了別人,如今死的恐怕就是自己。且,照之前那一幕來看,自己死了便也就死了而已,又能如何?如此一想,阿四覺得陸雙雙真是死

    得太冤枉。雖然青狸因她而死,但今日她救自己一命,改日當去她墳頭上一炷香才是。

    軒轅徹原本因阿四一口一個“民女”有些不快,此時見她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眸光一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小池......哦阿四,你啊,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動不動就走了神。”

    阿四微愣,抬頭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一時竟無言以對。

    卻聽軒轅徹又道,“小......阿四,我知你有太多事情記不清,恐怕連我們曾經住了整整五年的梨山都忘得一幹二淨。但是沒關係,隻要你願意跟我迴梨山,我便陪你一起想起來。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的過去,不想記起自己的親人,不想看看自己曾經住過的地方嗎?”

    阿四心神恍惚,看著軒轅徹張張合合的嘴巴,腦海中忽地浮現出了一個清瘦的白胡子老頭。他滿頭白發,後背已然微微佝僂,卻是滿臉紅光,眼中精光閃爍。

    他輕撫著胡須輕笑,說,“小池,快到外祖這裏來......”

    “小池......阿四,阿四,阿四你有在聽我說嗎?”

    “嗯?”阿四被軒轅徹連著幾聲叫喊,倏地迴過神來。隻見自己站在紅袖樓後院的迴廊,身前站著一臉擔憂的軒轅徹。

    “殿下,殿下適才說什麽了?”

    阿四有些茫然,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看得軒轅徹禁不住又是一聲低笑,緩緩道,“我說,阿四,離開三年了。今日,便隨我迴去吧?”

    迴去,去梨山別莊?

    去了哪裏,是否就真的能完全找迴失去的記憶,是否就真的能記起自己的親人?

    阿四動了動唇,正待要說些什麽,卻聽有人陡然間一聲高唿,“阿四,原來你在這裏!”

    黑衣暗衛早已隱去,廊下二人聽得此言,便不約而同地循聲去看。

    隻見,幾丈之外的牆角,有棵梅花開得正好。

    梅花樹枝條細長,婀娜地伸展開來。上綴著黃燦燦的小花,金鍾似地立在其間,帶起滿院的暗香浮動。

    而就在那清幽淡雅,傲然怒放的花朵下,蘇幕遮長身而立。

    他身披狐裘,如畫的眉目比那臘梅更是美上幾分。可是他卻有些氣喘籲籲,額頭微微見汗,連那發間的玉冠也是歪歪斜斜。

    他自以為風流倜儻地整了整發冠,又理了理亂飛的頭發,這才步伐自然地走到二人近前。

    “殿下金安,沒想到殿下也愛聽戲。”

    軒轅徹昂首挺胸地站在阿四身邊,淡淡笑道,“不想蘇公子今日也有此雅興,果然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蘇幕遮點了點頭,然後朝著阿四勾唇一笑,連眉梢都帶了絲絲暖意。阿四瞧得納悶,心想這隻狐狸今天是什麽毛病。

    卻在此時,蘇幕遮意有所指地盯著阿四得眼睛,道,“阿四,你莫不是忘了吧?”

    阿四徹底懵了,連一旁的軒轅徹都擰起了眉頭,語氣不快道,“蘇公子找阿四何事,若是無事,她便要隨孤迴去了。”

    蘇幕遮聞言挑了挑眉,卻在下一瞬,黑潭似的水眸騰起了絲絲霧氣。隻見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想那夜在宛城,你我同床共枕......”

    說到一半,他驀地頓住,後悔不迭地看著高貴得體的軒轅徹。然而他隻是慌了半刻,便戀戀不舍地從懷中掏出一物。

    阿四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卻在看到那物之後忽然成了真!

    她瞠目結舌地盯著蘇幕遮手中的那隻繡花鞋,又想到這廝說的什麽同床共枕。想要分辨,卻終究詞窮,隻能恨恨道,“你,你,你!”

    軒轅徹原本心情甚好,此番下來也瞬間黑了臉。沉聲道,“蘇公子,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你忽然跑來紅袖樓,莫不是來找消遣的?”

    蘇幕遮聞言又是一陣唉聲歎氣,欲言又止地瞧著軒轅徹,直瞧得軒轅徹腦中浮想聯翩,徹底陰沉了臉,他才轉而去看阿四。

    隻見他一步一步走到阿四跟前,依依不舍地將繡花鞋塞進她的手中,意味深長地說道,“拿去吧,下次切不可再忘了......”

    阿四原本隻是生氣,此時卻被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憋得滿臉通紅。隻是她尚未開口,臉黑得要滴墨的軒轅徹卻受不住了。

    他目眥欲裂,厲聲喝道,“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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