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下雨了。

    阿四不喜歡嶺南的雨,潮濕的滴滴答答迴響在天地之間,讓人煩悶不堪。微微將油紙傘傾斜,她問在另一張傘麵下走神的刑關。“大皇子為你擺宴,雖在情理之中,但我今天總覺得心裏不踏實。”

    刑關將傘柄握緊,也不答話,默默往前走。

    阿四想到昨日又哭又笑的阿朵,忍不住笑道,“是不是在想阿朵姑娘?小姑娘性格直接又開朗,其實很可愛......”

    刑關總算開了金口,就是有點不耐煩,“別提那塊牛皮糖成不成?你不是擔心接風宴的事情,繼續擔心就是!不過你再擔憂又能如何,”他掃了阿四一眼,不屑道,“我們隻要知道,宴無好宴,那就行了。”

    牛皮糖?

    阿四差點笑出聲來,可不就是塊牛皮糖?雖然用來形容小姑娘不太貼切,對刑關來說簡直太形象了。於是隻能笑著轉移話題,“話是這樣說沒錯。你現在是虓虎將軍的兒子,但頂多是個私生子,又無官職在身,別說大皇子如今丟了爭一爭的資格,就算要爭,也不必為了你這個無名小卒擺宴吧?”

    “大皇子殿下怎會是為了刑關公子擺宴呢,隻是借了這個由頭向虓虎將軍示好罷了。”此話不是出於阿四之口,更不是出於刑關,兩個人聞言陡然一驚,不禁向發聲處瞧去。

    羊腸小道蜿蜒,小道盡頭有一個人執了一把紫竹傘長身而立,正是那俊美無儔的蘇公子蘇幕遮。蘇幕遮給人印象總是高高在上,話不多表情也不多,沒事就愛冷了張臉,幾乎要趕上罰惡司刑關。但在不知為何,阿四眼中的蘇幕遮有很多張臉,或冷情,或溫和,或神秘,甚至偶爾調皮。現在,他一個毫無功底的平凡人,竟然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卻沒被兩人發現。

    他來了多久,聽了多少?

    阿四將傘麵一低,遮住自己臉上的表情,“蘇公子,秋雨甚涼,沒事兒站在雨中聽人閑話,就不怕得個頭痛腦熱的毛病?”

    蘇幕遮勾了勾唇角,“阿四姑娘還是改不了,仍舊叫我蘇公子。也罷,稱唿也就隻是個稱唿而已。”他朝近前的刑關略一點頭,繼續道,“大皇子與將軍意見相左,執意要對苗寨土司殘餘進行策反,然而凡事又離不開將軍府的支持,示好也沒什麽意外的。”

    阿四是見識過蘇幕遮本事的,聞言隻是先刑關一步走到其身側,“看來蘇公子所知不少,此次前來不知道又是為了什麽呢?”

    “如果蘇某說是

    將軍相邀而來,不知二位信不信?”

    刑關一直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眼前這個男人,不可否認,他是個光彩奪目的!“那麽蘇公子,大皇子此次亂中前來邕州,蘇公子以為,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阿四不料刑關問得這麽直接,微微詫異,然後看向蘇幕遮。然而蘇幕遮毫不在意,微眯著眼睛望向前方,不緊不慢地邊走邊答,“你們認為是為了什麽,那就是為了什麽。”

    刑關難得一愣,與阿四相互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不確定道,“蘇公子的意思是......”

    蘇幕遮卻將話題一轉,迴首掃了一眼阿四手中的油紙傘,略有所思道,“阿四姑娘,你這把傘,很特別。”

    阿四還沉浸在剛才的不可置信當中,隨口答道,“蘇公子風城西山那次沒看清楚嗎?又不是沒見過,何來此問?”

    蘇幕遮卻驀地低頭,認真地看著阿四的眼睛,“武器有很多種,雖然這把傘暗藏殺器,但帶著把傘到處走總歸有些怪異,為何不考慮換個東西防身?比如深受江湖俠女喜愛的長笛和長簫,哪怕是把古琴,走出去也是風流無雙啊。”

    阿四一笑,“那又如何,泥娃娃就算穿上綾羅綢緞也仍舊是個泥娃娃。阿四粗人而已,比不得這些風流雅士的。”

    蘇幕遮一挑長眉,“哦?那想來阿四姑娘這把傘,是把有故事的傘.....”

    阿四在陰司醒來便全無記憶,身邊隻有這把翠竹柄的油紙傘。它起初隻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青麵翠竹傘,直到她決定進入查察司,崔判官才將其帶走。經過能工巧匠一番改造,既沒破壞原先的模樣,又將短劍暗藏其中。

    但這把傘究竟是什麽時候到自己身邊的呢?為什麽失去所有的她身無一物,卻偏偏隻留了一把傘呢?阿四不禁細細迴想......

    蘇幕遮見阿四低頭不語,問,“阿四姑娘,在想什麽?”

    阿四一番思慮,腳步便自然慢了下來,這時已經離蘇幕遮與刑關有一段距離。

    灰蒙蒙的遠天,薄薄的雨簾,隨風而動的綠樹紅花,還有幾步之外兩個俊秀的男子。他們都是一身長衫,各執一把雨傘,半迴著身子停在了一棵不知名的古樹下。古樹不知長了多少年,厚厚的枝葉成就了一片陰影,陰影投在兩人的臉上,遮住了原本的神色,隻餘下莫名的沉重。阿四忽的心中一動,下意識地停了腳步,又將眼神放在那兩隻執著傘柄的手上。一個是刀客殺手,一個是風流名

    士,卻都有一雙絲毫不遜於美女的玉手,手指修長秀美......

    有什麽的東西在腦海中快速地一閃而過,阿四急著要去抓,竟突然覺得頭痛欲裂!緊接著,眼前的事物一陣搖晃,腳下一輕就要往地上栽去。就在這時,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耳邊響起刑關似有別樣情緒的聲音,“阿四,你怎麽了?”

    阿四腦中一片白茫茫,她站穩了身子搖搖頭。

    “阿四姑娘,是否是昨日蠱毒初解,尚未恢複完全?”蘇幕遮不知何時也站在了身側,輕聲詢問。刑關抿著嘴,隻瞧著阿四不說話。阿四輕拍了下刑關的手示意放心,然後朝蘇幕遮勉強一笑,“沒什麽。”

    蘇幕遮眼神古怪地瞥了眼刑關,而後輕笑一聲,“那就走吧,堂堂軒轅國大皇子,去遲了我們可是擔當不起。”說完,一拂袖,轉身而去。刑關見阿四的確眼神清明,也放了手,隨後跟上。

    事實證明,蘇公子又說對了。三個人都是不熟路的外來之人,一路走走停停,果然遲到了。

    到達宴客廳之時,已是賓主就坐,就差他們三個人。

    阿四第一眼就看到了正位上那個衣飾華貴的男子,麵容蒼白無血色,眉宇之間盡是病色,雙眼卻格外明亮。他先是與蘇幕遮見禮,進而對刑關打量一番,哈哈笑著走過來拍拍他肩膀,笑道,“何將軍,不想令公子人才兼備,真是恭喜恭喜啊!”

    虓虎將軍何守正聞言也高興得哈哈大笑,嘴上卻說,“殿下過獎,犬子哪裏擔得起。關兒,還不與你師妹見過大皇子殿下!”

    於是,刑關領著阿四一番見禮,又連喝了三杯酒賠罪,方才落座。大皇子也陪著大家喝了一杯,不想才坐下便猛地一陣咳嗽。他一手握拳抵在唇邊,良久才重新坐直身子。隻見他嘴唇鮮紅,眼角帶淚,滄桑的臉上多了些病態的嫣紅,明明已經四十出頭,卻給人一種莫名的病態美。阿四想,武帝的原配夫人也定是一位美人吧。隻是這位病弱體虛的大皇子,傳言活不過五十的大皇子,真的有心要一爭天下?

    難道,來蹚邕州這趟渾水並非武帝戒備,而是大皇子有心之為?

    “殿下,這是阿黛特意為您準備的梨汁,是用我們邕州當地才有的高山水梨熬成。您喝點壓一壓,會舒服很多。”一隻琉璃玉勺遞到了大皇子嘴邊,勺柄被捏在一隻女兒手中。女子年約二十出頭,膚色呈小麥色,杏眼迷人。身著藕絲琵琶衿上裳,如雲的高髻將一張稍顯異域風情十足的臉蛋兒襯得端莊

    許多。阿黛,是那個阿朵口中提到的阿姐?

    隻聽大皇子眼中溫柔盡現,輕柔道,“還是愛妃體貼。”

    愛妃,大皇子的正妃乃左相莊琦嫡三女,真正的大家閨秀名門淑媛。那麽眼前這位,應該是個側妃了。

    阿四想知道的答案很快就被揭曉,因為嬌俏的阿朵見到刑關那一刻就想說話了,忍到現在真是不容易。“阿姐梨汁中還加了我們苗寨特有的草藥,有清肺解熱的功效,殿下一定要喝完,可別傷了您這側妃的一番苦心哦?”說完眼睛彎成兩個月牙,高興地朝著刑關道,“刑關阿哥,你要喝嗎?”

    大皇子爽朗一笑,刑關卻把臉一側,僵硬地拉了拉阿四,粗聲粗氣道,“阿四你不是說餓了嗎,快吃吧。”

    阿四被拉得一晃,一臉尷尬地對著滿桌人士傻笑,“哦!是,是有點餓。”

    阿朵沒得到刑關迴應,嘟了嘟嘴,不過很快又笑了起來。“刑關阿哥,阿四阿姐剛解了蠱毒,不能吃太多哦。”

    阿四聞言嘴角一僵,左手邊的蘇幕遮卻跟著笑。蘇幕遮作為當今一代名士,多少權貴央他入世不得,本被大皇子邀去身側坐,卻偏偏要挨著阿四坐在下首。他夾了一筷子大蒜放在阿四碗裏,催促道,“來,這個多吃肯定沒問題,別害羞多吃點。”

    阿四,“......”

    打破僵局的還是大皇子,他喝了口梨汁,笑道,“都吃吧,今天算是個家宴,不必拘束。”

    眾人這才紛紛笑開,氣氛一下子好了起來。

    這時,阿黛下首的一位白帢青衫人站了起來,此人麵白無須,既不像權貴,又不似將領,倒似個謀士。可是,一個被大皇子請上來的謀士,可見是不同一般的。

    “久聞魯南蘇公子,可惜一直未有機會得見。歐陽明今日乃是借了殿下的福,定要敬蘇公子一杯。”

    這聲音......

    阿四渾身一震,這個聲音,不就是......

    言語間,蘇幕遮已經與歐陽明相互敬過落座。這時,這位叫歐陽明的謀士眸間一閃,道,“這位阿四姑娘,很是眼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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