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妝聽了以後,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隻是微微一笑:“所以呢?”


    她的態度令紅刃愣了一下。


    而後,她結結巴巴地道:“這、這一定是騙人的!梁先生這麽年輕,過得好好的,怎麽會、會……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說完之後,她又感到懊惱,梁先生跟隨剪影軍四處奔波賣命,受傷不斷,能好到哪裏去?


    紅妝卻淡淡地道:“是真的哦,我不可能活過半年的。”


    能撐到半年嗎?她不知道。


    上次被蒼巴施法之時,她一度魂魄出竅,那時,她就感到她的魂魄在潰散。


    即使是現在,她也能感覺自己的靈魂在一點點地離開這具身體,就像一盆熱水,在慢慢地散熱,但熱氣散發完畢,水便冷了,這具身體,便再也沒有溫度。


    當再次大難不死,及時被紅刃所救以後,她心裏一片寧靜,覺得時日既然已經不多,而複仇成功在即,她已經沒有什麽可再計較和追究的了,所以,她沒有為難蒼巴。


    紅刃沒想到她這麽爽快就承認,呆若木雞,手足無措:“為、為什麽會、會這樣?您、您不怕嗎?”


    紅妝笑了一笑:“人生自古誰無死。死,不過是一場永不蘇醒的長眠罷了,有何可懼?”


    紅刃:“……”


    半晌之後,她的眼睛紅了,大顆大顆的淚水掉下來,她不斷地擦,卻怎麽都擦不完。


    紅妝很想安慰她,但是她動彈不得,實在沒有這個餘力。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她落淚。


    等到她的淚水掉得慢了以後,她才微笑地道:“我並不為此傷心,也不為此害怕,所以你不必替我難過。人的一生,是否值得,並不是看活得多久,而是如何活著。我能這樣活著,雖然有憾,卻並不後悔。所以,你隻要好好地看著我好好地死去就好。”


    這一生,她愛的,便全力去愛,她恨的,便全力去恨。


    於她有恩的,她竭力報恩,於她有仇的,她竭力報仇。


    愛到底了,恨也到底了,仇也報到底了,就這樣去了,她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了。


    紅刃不落淚了,但還是抽抽噎噎的:“我、我什麽都願意為梁先生做,這樣也不行麽?”


    紅妝斟酌了半晌,猜測她的意思是想救她,便笑了笑:“我這病,無藥可救了,所以,別再多想了。咱們明天還要出去,所以,你馬上去休息,明天帶我出去走走,可好?”


    蒼巴一定對紅刃說了不少話,也許紅刃也知道她的秘密,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她無意去解釋,她隻想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裏,能與她所愛的人團聚,便足矣。


    “嗯,我知道了……”紅刃抽了抽鼻子,沒有再問任何問題,出去了。


    梁先生都要死了,她還介意老巫婆說的那些怪言怪語做什麽呢?


    屋裏,紅妝因為記掛哥哥的事情,居然沒再睡著,隻是闔著眼睛,一遍遍地迴憶還在遙州時,全家團聚的時光。


    隻是,在這長長的迴憶中,沒有柳家的半點影痕,盡管柳家徹底改變和影響了她的人生。


    愛的,至死不忘,恨的,報了仇便徹底忘記,這就她的風格。


    天明之後,紅刃和啞巴推著紅妝出門,往酈湖湖畔行去。


    紅妝是能站立了,卻隻能堅持一陣子,想走路出門,還是做不到的。


    酈湖湖畔,“洛家海品”老板的喪事辦得很是隆重,離著相當遠的距離,就能聽到喪樂之聲。


    紅妝聽著這聲音,心痛不止。


    她一個將死之人,臨到人生的最後時刻,還要承受這樣的失去與痛苦麽?


    難道這一次,她又必須帶著不甘死去嗎?


    來到“洛家海品”店前,店裏雖然有樂班在吹奏喪樂,卻不見棺材和幾個人。


    紅妝忍下心裏的悲痛,問一個閑得發慌的夥計:“我是你們店的常客,聽聞洛老板去世,想給他上柱香,不知他的……”


    她說不出“棺材”和“屍身”這樣的詞來。


    夥計明白她的意思:“洛老板的棺材已經送到點化寺安置去了,您也知道,京城需要作法的死人很多,師父們忙不過來,就讓咱們送老板的棺材到寺裏去,由寺裏統一超度,您若想給咱家老板上香,就去點化寺好了……”


    戰亂已起,天天都有很多人死於非命,他對此已是見怪不怪了。


    紅妝謝過他後,準備離開之時,猶豫了一下,又問:“洛老板的哥哥……可在店裏?”


    她還沒有見到大哥呢,大哥不能再有事了。


    夥計道:“大老板因為傷心過度,正在休養呢,你若想見大老板,改日再來罷。”


    紅妝隻得點頭,讓紅娘和啞巴送她去點化寺。


    點化寺並不是很遠,她還是堅持坐輪椅去,沿途看著蕭瑟卻還是美麗的京城雪景。


    這一定是她所經曆的最後一個冬季了,她沒有多少機會可以看這個世界了。


    多看這個世界一眼,便會少一眼。


    但想想,若是能在地下與父母相聚,那也是好事,隻是……但願二哥不在那個世界裏。


    再怎麽害怕,點化寺還是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點化寺裏哭聲一片,壓住了念經敲木魚的聲音。


    都說佛門是清淨之地,但現在的佛門,無限接近於地獄,因為,幾乎到處都是棺材和死人,很多死人沒有棺材可用,便用草席或木箱子裝了,停放在寺廟裏。


    寒冬臘月,可以很好地保存屍體,所以,這些屍體都沒有急著入土,而是排除等待超度。


    紅妝問了廟裏的小師父後,由啞巴推著輪椅,往後院行去。


    後院的人並不多,她在一排排的棺材中找了一陣,終於看到了“洛宸”的牌位。


    她坐在那具棺材前,想落淚,卻發現已經無淚可流了。


    昨天晚上,她就將淚水流盡了。


    “你們出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她對紅刃和啞巴道。


    紅刃和啞巴都覺得她為一個陌生人傷心至此,很是奇怪,但都沒有多說,先走開了。


    紅妝轉了轉輪椅的把手,讓自己靠得更近一些後,撫摸著冰冷的棺材,想著從小二哥對自己的疼愛,以前上次見到二哥的情形,一時間傷感無限。


    想著想著,她站起來,慢慢地給棺材前麵的香爐上香。


    即使腰還疼得要命,她還是堅持鞠身,給二哥拜了三拜,然後摸著二哥的牌位,又是黯然落淚。


    “你終於來了麽”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幽幽的聲音。


    紅妝身體一僵……這個聲音?


    她想轉過身去,但是,受傷的腰背卻疼得讓她一時間動彈不得。


    看在她身後的人眼裏,更覺得她是他們所要找的人無疑了。


    “小妹,你要躲著我們到幾時?”一個帶著滄桑的、沉穩的男人聲音道。


    “你很清楚,不管發生什麽事,不管你變成什麽樣,你都是我們最疼愛的妹妹,一切都不會改變!你這樣躲著哥哥們,是不想認我們了麽?”一個溫和的聲音道。


    二哥沒死?紅妝聽著他們的聲音,手中的牌位掉到地上,眼前又是一陣恍惚,心裏想的都是,二哥沒死?


    她聽到的兩位哥哥的聲音,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


    這陣子以後,她無數次地陷入對往事的迴憶之中,父母哥哥的音容笑貌,總是在她耳邊、在她眼前出現,真實得就像她迴過了美好的過去之中,然而,她一伸手,一切就都消失了。


    就像現在這樣,她經常分辨不出現實與幻覺。


    她隻怕她一轉身,就什麽都沒有了。


    “小妹”一隻溫暖的大手,輕輕地落在她的肩膀之上,“哥哥知道你有苦衷,哥哥並不怪你。你有什麽苦衷盡管說,哥哥都相信你,都不會改變咱們是一家人的事實。”


    洛煜說,並不急著去跟她相認。


    洛宸恨不得衝到她的麵前,好好看看這個妹妹,但他怕驚到了她,隻得忍著這份激動和著急:“是啊,父母都去了,隻剩下咱們三個了,你還有什麽不能告訴和相信哥哥的呢?”


    好久不見妹妹來尋他們,他們終於憋不住了,實施了這一出“詐死”的戲碼,想逼妹妹露麵。


    從辦理喪事的時候開始,他們就在暗中盯著,看看前來吊唁的人中,可有妹妹的身影。


    直到今天,他們終於看到了妹妹的背影。


    這是妹妹的背影無疑,雖然還看不到臉龐,但站姿、儀態、舉止、打扮,確是妹妹的風格無疑。


    感覺到肩膀上溫暖的手掌,紅妝才確信,這次真不是幻覺!


    大哥和二哥,就在她的身邊,她跟他們團聚了!


    她感受著這樣的團聚,竭力讓自己忍住想嚎啕大哭的衝動。


    她是紅妝,卻也不是紅妝啊,她要怎麽解釋自己這張臉?怎麽解釋這一切?


    一旦解釋這一切,一定會將兩位哥哥卷進去,恐怕想抽身都不可能了。


    “妹妹,如果你不想做,哥哥們也理解,但是,你是我們的妹妹,你不能再離開我們了……”洛煜久久等不到她的迴應,輕輕歎息後,說話。


    “兩位哥哥,我不是紅妝,我是梁紅葉,是紅妝姐姐入宮時認的妹妹……”紅妝強壓下心裏的激蕩,整個人一點一點地轉過來,逼自己露出淺淺的笑容,“我曾經去過遙州,你們收到的信,都是紅妝姐姐托我保管和轉交給你們的……”


    洛煜和洛宸都怔住了,滿臉的期待,逐漸轉變成深深的失望。


    真的不是紅妝啊。


    明明眼神、舉止、儀態、氣質都如出一轍,但這張臉,還有身高,都顯明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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