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裏一片熱氣,涼州冷的不像話,昨夜又是一夜風雪,遂稱著外麵的寒氣室裏水氣彌漫像是突降一場大霧,皇帝打馬進城然後抱著靜妃一頭鑽進霧裏,再沒有出來。

    嚴五兒中間進去給皇上送了一趟衣服,見著一片水汽彌漫裏皇上抱著靜妃沉在水裏,靜妃頭臉枕著皇上肩膀他沒看清臉,一別近二十天,嚴五兒本想看看靜妃身上好容易養出來的那點肉還在麽,卻是沒看見臉,隻得了皇上陰沉沉的一個視線他就趕忙出來了,臨出來時候看見皇上從水裏跳出來拿邊兒上的冰湯,渾身精光的人後背那兩條快要凸出來的肩胛骨格外顯眼。

    嚴五兒見狀心下一酸連忙關門出來,皇上這些時日真是太不容易,他眼睜睜看著皇上這麽些天裏合起來連一天覺的時辰都沒睡夠,這次西征來涼州,一路上若非不是他拚死拚活每迴同皇上幹一仗,皇上怕是飯都不吃隻記著趕路。這些時日皇上話格外少,卻是日趨沉穩,隻每迴他非要皇上按時吃飯時候皇上總會平白無故對他一頓踢打,踢打他的時候見鬼的沉穩真是去見鬼了,蠻不講理不知誰對他好!嚴五兒迴迴被皇帝打過之後就發誓再不管皇帝死活,卻是每迴見著他一個人發怔時候就悄悄將自己誓言撤迴來,皇上有限的幾次打盹裏還有一次是叫著靜妃名字醒來的,醒來之後竟然顯露了一絲的脆弱失神。

    嚴五兒覺得自己對著皇上遲早要發瘋,上一瞬他蠻橫不講理,下一瞬又睜著眼睛像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你說說,啊,你說說,全天下滿是女人,你非要盯著那一個死不撒手,還不惜與朝臣幹仗,還要將天下弄個不休,你說說這到底是為什麽?!嚴五兒一方因為這點憤憤,一方又好奇,到底那麽執著一個人是什麽感覺呢,到底就怎麽知道非她不可了呢,若是沒了她,也不照樣是日升月落麽,當然嚴五兒也隻是好奇,男女這事兒他看著皇上這樣個糟心的樣子就夠夠的,一丁點都不想沾染。

    皇帝管不了嚴五兒怎麽想,這會兒室裏一片霧氣,他往後靠著水池將懷裏往水下沉了幾分的人往上抱了抱,看穆清起了睡意朦朧無意識仰著腦袋打盹,看她將手臂蜷縮在他胸膛上眼角尤帶了掉眼淚的痕跡,皇帝低聲喚一句“穆清啊。”

    穆清昏著腦袋無意識應了一句,然後也還是沒睜眼。得穆清一個咕噥似的迴應,皇帝將支楞著的耳朵放下來,終於叫了一聲有了迴應,再不是一室沉默,長長噓一口氣,二十天裏頭一迴心下安定,雖然知道眼下才真正開始要打硬仗,然這一會兒終歸心裏安定。

    嚴五兒不

    知道皇上作何就對靜妃執著成魔,若是細問皇帝,皇帝大約也是說不清楚,問到底,他也隻能說看著人了,他心下就安定,如果要細說,皇帝大約隻能說初見靜妃時候的感受,初見靜妃時候,他心跳的奇快,快到讓他驚恐,要知道他很久都沒有心跳的讓他駭怕的程度了,可是除卻了第一次,再見著人時候,他渾身就總是有一股懶洋洋的舒快感,那種感覺陌生的叫他要發瘋,再往後,那種叫人每個毛孔都舒快的感覺竟然隨著他的內息往心裏收了,從四肢百骸裏往心裏沉澱,沉澱沉澱,最後形成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擦著心髒,和著唿吸,與心髒互相供養。

    那團黑漆漆的東西與心髒一起生長,靜妃不在的時候,偶爾皇帝想念那種渾身都中毒了一樣放鬆的舒快感時候,他就悄悄釋放一點出來,釋放一點出來之後就發了瘋的思念人,然後那黑漆漆的東西重新被供養的強大,強大到隨著心髒血流往全身各處冒,冒到一定程度,再往心裏鑽,如此一次次,那團東西已經長到比心髒還大,讓心靠著,讓心安定,你要怎麽割舍,你強行拿掉那東西,心就沒了依靠和守護,它該要害怕和受冷了。

    人世間有那樣許多的物種,有心的沒心的,但凡活著,總也是心裏住進了一個東西,有些人住進了錢物,有些人住進了名利,有些東西住進了吃食,有些東西住進了陽光雨露,可總也是住進了一些東西,如此才有東西守著你的心,叫你的心有個依靠,然後你方能活個樣子。當然很有一些個人心裏沒有住進任何東西,遂他們一生也就沒個形狀,渾渾噩噩對什麽都無所謂不在意,臨閉眼要走的時候連一丁點要迴憶的東西都沒有,空白的在人間走了一遭。

    隻是支撐皇帝的,恰好是個不那麽容易叫人看見的東西罷了,缺什麽的人,最稀罕什麽,皇帝一路長成,能記住的,怕是野狗一樣的幼時最清晰了。

    皇帝是昨日傍晚時分到的小河灘城,天一擦黑時候小河灘城城門大開,騎兵打頭後麵一行十萬往姑臧城趕,人馬無聲一路到了姑臧,彼時野夫將將接到皇帝到小河灘城的消息,方接到信兒,守在姑臧外麵的探子來報小河灘城出兵了,野夫倉促點兵,結果迎來了十萬大軍。

    那時候還未看見皇帝禦駕親征,隻當主帥的是沈宗正,搏殺半夜終究寡不敵眾,倉促轉西集結廝羅部落,再迴來整個姑臧便呈戰火後的蕭亂,趕上山來,終於與皇帝在半山腰有了那麽一見。

    對於穆清,野夫心裏終究是不甘,皇帝將人理所當然抱進懷裏的樣子也叫野夫眼睛發紅,

    不是不願意再將人搶迴來,隻是那時候已經失了搶人的機會,宋朝大軍戰後重新集結在一起,他們剛剛趕了遠路,人困馬乏,交戰也隻是徒然。

    穆清的態度叫野夫傷心,但是不至於寒心,無聲看她三年,一起生活兩年,野夫知道穆清,她總也是個沉靜疏離的樣子,然倘若你待她一分真,她必然會迴你兩分,她總也是認真待這世界她關心的人,遂隻要能將人留在身邊,總能得她的心。

    時至今日,野夫最後悔是兩年裏沒有對穆清剖白心跡,這兩年裏他該是讓她強行成了自己的人,眼下怕是能少去不少事端。

    現下戰火已開,孰勝孰負仍然是個不定數,天下局勢,早就不是一兩人能說了算的,姑臧一夜,各方怕是已經調兵了。

    世事大水卷了天下人往前走,每個人都有想要的東西,待看你能不能得到,涼州西風三日起,激起怒濤三萬裏,乾坤即將要傾折,,憑誰奠蒼黃。

    一夜過後,天下局勢野夫清楚,皇帝也清楚,皇帝該是要重新不眠不休了,隻是他抱著穆清在水裏一直不願意起來。

    是時外間風雪停住,隻還是個陰天,萬物都披上了一層鹽白,世界仿佛是個安好的樣子,皇帝耽於這點安好,隔了好長時間才從水裏起來。

    起來之後將穆清放進被裏,他本應該要走的,卻是沒禁住也跟著翻上床去,嚴五兒再進來的時候就看見皇上同靜妃二人交頸睡的正熟,皇上向來警覺,這迴卻是連他進來都沒有發覺正在酣睡,皇上護著靜妃頭臉,嚴五兒隱約也看見靜妃睡的臉色發紅,遂就悄聲出去,再沒有進來,看來皇上睡的少,靜妃睡的也不多,遂兩人這會兒才能睡成那樣。

    還算有點良心,嚴五兒總是在嫌棄靜妃與覺得靜妃也還行之間搖擺,方才還在嫌棄皇上九五之尊老是跟著靜妃屁股後麵跑,這會兒又看靜妃近些時日沒睡好又將自己搖擺迴來,哎,我可真是沒有多少原則呢,嚴五兒長籲短歎。

    穆清醒來時候皇帝還睡著,她睜眼,眼前一片灼熱,頭頂上傳來均勻唿吸,一瞬間還未能從睡夢中清醒,正自一愣,鼻端竄進來的氣息卻是叫她瞬間醒了過來。穆清與皇帝同床那許多時間裏,她醒來皇帝還睡著的次數算上這迴也就兩三迴,可沒有哪一迴看見他的鎖骨那樣分明過。

    穆清單知道皇帝長了一身的大骨架子,可從來不知道他的鎖骨這樣粗大,她靠在皇帝胸前睡覺,睜眼那兩隻露出來的鎖骨粗壯異常,撐開一點薄薄的皮膚那樣露在外麵。穆

    清看的有些發怔,愣愣盯了半晌稍稍抬頭想看看他的臉,卻是她一動,睡著的人眉頭緊皺開始囈語。

    他的臉已經看在眼裏,皮膚更黑了,眉骨像是兩隻山梁突出的厲害,臉頰上的肉也掉了許多,這會兒正在煩躁囈語竟然沒有醒來,穆清身子僵住一瞬,下一秒卻是伸手順著皇帝脖頸往他後背撫,那樣來迴三兩下,皇帝囈語少了,隻眉頭依然皺著。

    那時候在烏江船上,有一迴她閑來無事在二樓碰見韓應麟,韓應麟同她說了許多寶和的事情,依稀記著韓應麟同她說過寶和迴迴炸毛的時候、做惡夢的時候他將寶和順脊背捋著安撫幾下寶和便能乖了,想來舅甥應該一樣。韓應麟說的時候坦坦蕩蕩,他文官的儒雅裏帶了一點大士的威嚴,說這話時候也不知是什麽心思,穆清卻是覺得他將這些閨房事情說與她聽簡直是不成體統,雖則她對於韓應麟與寶和兩人的事情沒什麽看法,然總歸兩人不與世俗一樣,她接受起來還要些功夫,韓應麟這樣的人竟然給她說這些,她聽得麵紅耳赤替韓應麟丟人,匆匆忙忙尋了借口跑迴三樓。

    這時候不知怎的一瞬就想起韓應麟說的話,想來她那時候在三樓琢磨韓應麟說的話用的時間長了,穆清那時候不願意承認她想學著同皇帝親昵一些,這會兒卻是自然那麽做了。

    皇帝眉頭皺著,穆清慢慢順著他後脊背安撫,他還沒有穿衣服,穆清摸著他的肩胛骨,摸著他的後脊梁,骨頭形狀都能摸出來,一方對於這樣的舉動陌生,她竟是從來沒有這樣摸過皇帝肌膚,另一方又眼眶發紅幾欲掉淚,也才二十天不到,怎的就瘦成這樣,我望著你吃飽穿暖不要發瘋,你總也不會這樣。還有因為發覺自己從未給過皇帝這樣的溫情,穆清是真正眼眶發濕,遂也就一遍遍摸著他身體。

    你總也是個站起來仿佛能頂天的樣子,亦或總也亂發脾氣像是身體裏住了一座火山,總之是個無限不若凡人的樣,原來你也長了一個普通人的身體,也有這樣的皮肉與筋骨。

    穆清盯著皇帝露在外麵的一點脖頸蓄眼淚,等手臂酸的要承受不住方才罷了,這時候皇帝已經安靜下來,穆清悄悄仰頭想要看看他的臉,卻是一抬頭不期然撞進一雙黑亮的眼睛裏,也不知他醒了多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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