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嚴五兒在催促,皇帝該是又到了去前殿的時候了,皇帝沉默不語,隻是抽走穆清嘴裏的牛腸,接過掌事手裏的生血丹自己喝一口,然後渡給穆清,牛腸插在嘴裏時間久了,喉嚨上的肉細嫩,哪裏能受得住。生血丹化成的水苦的人心肺都疼,她那麽怕苦的人,若是醒著,怕是又要摔碗了罷。

    “殿裏閑雜人等一概不得入內。”皇帝終究要去前殿裏,臨走時吩咐站在殿外的侍衛,他怕他在前殿裏分身乏術的時候又有那讓人心頭生恨的人來生亂。

    他防著的人不外乎就是野夫和範寶和了,可野夫現在真的是沒空進得宮裏給皇帝生亂,眼看快要入冬時候了,他要替穆清將過冬的錢財東西送到流鬼去,順便將手裏這些東西從關外換成銀兩,這是這兩年他慣常幹的。

    “路上注意安全,早去早迴。”秋風蕭瑟,雖不入骨,卻也讓人心頭生涼,天將將亮,當鋪外麵已經拉起了一支商隊,野夫站在隊尾,福伯給他理理衣服叮囑他一路小心。

    福伯向來是個和氣的人,野夫雖是話少沉默,可往日裏商隊每迴要走時候,總有個披著大氅的身影站在晨曦初露東方欲曉地方,端莊沉靜,素手一一拂過每個人肩膀,叮囑他們萬事當心,若是有劫財的,便是讓他劫去罷,性命最是要緊。

    今日這迴讓人心安的聲音不再,野夫格外沉默,福伯雖一如往常,然這麽許多人裏,終究是有些蕭索冷清之意。

    “走罷。”待天大亮城門一開時候,野夫一揮手,打前的馬車緩緩開始動彈,福伯看著商隊緩緩往前,有種他們這攤子要散的感覺。

    野夫一行商隊,從京城出發,途經河潢到敦煌,敦煌分兩路,一路往樓蘭,莎車最後到搭大月氏,一路往交河大宛最後到大秦,大秦和大月氏這裏便是現下三國交界地方,這裏無番屬無王朝,正是天下最大的集市,互市,這裏有著天下最興盛的貿易市場,所到之人無論攜帶什麽,無論想要什麽,在這裏都能交換出去也能找到自己想要的。

    然這迴因為黃淮河潢發大水,野夫一行不得不改道而行,從京城出發,這迴他們要經過西夏迴紇兩國,若是西夏不讓行,便要取道遼國,一路兇險,然不得不走,穆清在宮裏生死未卜,這一行是她還未出事之前就定下的,走完這一遭,兩人將蕭家人安頓好,便是要伺機出宮遠走高飛。

    野夫跟在車隊後麵,緩緩從西城門出去,西城門正好投了將將升起的陽光,那陽光照在野夫後背隱隱便生出一圈光暈來,福伯

    送他們到城門口,看野夫身影從城門口一點點消失,最後終被來來迴迴百姓的喧囂淹沒,長歎一口氣,福伯也便低頭往迴走了。

    野夫原本是要趕在入冬之前將錢財物事送到流鬼的,然等流鬼的蕭家人得到東西時候已經是深冬,來的人也並不是野夫。

    且說眼下前朝依舊是因為發大水的事情焦頭爛額,皇帝日夜鎮守在垂拱殿裏指揮著各處的救災,倦勤殿裏也依舊是無聲,隻殿外的守衛依舊一層一層,進出殿的掌事宮女小心翼翼,穆清依舊沒醒來,皇帝每日裏有空了,就來坐上一坐,沒空了也就不來,這迴他無比耐心,不發瘋也不嚎叫,皇帝首先是個皇帝,其次才是他,皇帝須得掌管天下大事,容不得發瘋與嚎叫。

    “皇上,延慶宮裏著人送了蓮子養心湯過來。”皇帝眉頭緊皺正因為國庫漸空的事情發愁,驀地便聽嚴五兒從殿外進來說這話。

    “什麽?”皇帝意外,延慶宮的人從未來過前朝。

    “皇上,昨日便是初一。”

    皇帝迴神,這幾日這樣忙,他昨日沒去延慶宮,可沒去就沒去了罷,作何還著人來了垂拱殿,皇帝不耐煩甚。

    “皇上,您這兩年每逢初一十五都去延慶宮,迴迴都去,未曾有一迴缺過。”

    “是嗎?”皇帝有點發愣,這兩年他竟是每月初一十五都去延慶宮。

    嚴五兒垂著腦袋弓腰沒敢說個“是”,看皇帝顏色,便道“奴才去迴了延慶宮罷。”

    “去吧,朕這幾日忙成這樣,都是一群沒長眼的東西!”皇帝將手裏的折子翻得嘩啦啦響,然後將好幾本摔下地去,最後依舊忙起來了。

    嚴五兒連忙退出殿去,蓮子養心湯是接了,人卻是送走了,也不知延慶宮裏那位又得要怎樣鬧騰一番,哎,也是個可憐人,宮裏呆了兩年了,皇帝是這麽個瘋皇帝,她自己又不爭氣無所出,每日裏也不知是怎麽過活的。

    皇帝已經熬了許多日夜,嚴五兒總以為皇帝該是要到睡覺的時候了,再不睡身體怎麽吃得消,可皇帝總是依舊坐在案後,處理著永遠也處理不完的事情。

    也不知嚴五兒在哪裏聽過說成大事者首先便是精力好於凡人,幾天幾夜不睡覺也是神誌清醒精力旺盛,嚴五兒將這一條合在皇帝是身上,便覺著這話興許是對的。

    到了午間時分,皇帝便起身去了倦勤殿,嚴五兒著人將午飯擺在倦勤殿裏,皇帝端了飯碗坐在床榻跟前,邊吃邊跟穆清說今日哪

    個大臣將折子寫了近萬字他著人拉出去好一頓打,說嚴五兒這個該死的奴才老是喋喋不休話多的要命。

    皇帝吃幾口飯,就怔怔看穆清,看一會再吃幾口,不多時也就吃不下,他絮絮叨叨說話,說這說那,還跟穆清告狀。

    秋日下午的陽光勁烈,從殿外照進來的時候是一室的亮堂與溫暖,穆清便在這一室的亮堂與溫暖裏醒來了,她睜眼,頭頂是金黃床帳,靜呆半晌,耳邊有均勻唿吸傳來,她側眼,皇帝將頭臉埋在她手心裏睡的正熟,邊兒上一個還未吃完的飯碗斜在他跟前。

    嘴裏發澀喉嚨生疼,穆清沒言語,轉過眼睛盯著床帳一會也就累極。

    不多時皇帝醒來,又到了穆清喝生血丹的時候,他迷迷糊糊便接過生血丹含了一口,如往常一般給穆清渡過去。

    穆清看起來又像是昏睡過去了,皇帝將一碗生血丹盡數給灌進去,臨了了才發覺今天竟是異常順利的灌完了一碗。

    “你快要醒了罷,哎,醒了這藥興許你又要不吃了,真苦。”皇帝自言自語,又渡一口清水給穆清,然後就急急忙忙出了殿。今日他竟是就這麽睡著了,未料及已經到了這樣晚,日頭都要落了。

    皇帝走後倦勤殿又是安靜一片,生血丹是清豐祖傳,喚作生血丹,便是生血的,穆清全身血液近乎流幹,將將喝了生血丹化作的藥水,便是有了一些氣力,勉強忍住了出口的呻吟,靜躺片刻也就睡去。

    賑災事宜順利進行著,皇帝多了些空,他就每日裏都來倦勤殿,來了就囉裏囉嗦的說話,連自己今日如廁幾迴都要說,有時候他吃著飯就講說他今日看《左傳》,說裏麵記載前朝晉景公姬獳品嚐新麥之後覺得腹脹,便去如廁,不慎跌進糞坑而死雲雲,他說的自己哈哈大笑飯粒噴的到處都是,可躺著的人一動不動,他有時候覺得仿佛能從瘦的變形的人臉蛋上能瞧出一絲惱意或笑意來,可定睛細瞧便覺著沒有了,是自己錯覺。

    “你是恨我的罷,可是為什麽呢?恨我將你摔打了,掐了你捏了你咬破了你的唇舌?可這也值當恨?你出宮兩年我一直尋你,你怎麽就這麽狠心,我該是要將你咬死,可我沒有,你怎麽就恨我了?恨得都不願意醒來。”皇帝偶爾時候也會說這樣的話,說著說著就話裏有了哭聲,惱恨的同個孩子一樣。

    每每到這個時候,床上的人就眼皮微動,皇帝總因為這時候他自己眼裏有淚看不清。

    皇帝腦裏的綱常真是有限的可憐,他是從未想過兩年前

    他在後宮迫著宮妃與他苟合有什麽不對,他甚至不認為他迫了誰,也不認為他同被指為母妃的女子是苟合。

    這世上這樣多的人,各人都有各人的長法,從個孩子長成大人,該是有多少不一樣的地方,皇帝同穆清,便是從腦裏,從根兒上有了不同,可天底下那麽多的人,誰又能見著與你朝夕相處的人就要跟你完完全全一樣呢。

    “你看看你,瘦成這樣,你知道你有多難看不,真真是天底下最醜的女人了。”清豐說要給穆清加進去吃食了,皇帝每迴都因為穆清吃不了幾口就如此惡毒的在她耳邊說。他仿佛覺出了穆清耳朵動彈,便就更加惡毒的說你怎麽醜這樣,要是再不吃飯不是病死是醜死了雲雲。

    穆清給氣出個好歹,可她就總閉著眼睛,她身體疼的不能自已,內裏仿佛都空了,虛的連叫喚都叫喚不出來,隻腦袋偶爾會清醒,一半時間聽皇帝滿嘴的渾話,一半時間是審視自己,審視別人,長時間的停不下來思慮。

    如此轉眼便是大半個月,今日穆清昏睡著,皇帝便在她睡著之後將她衣衫給退了個幹幹淨淨,皇帝跪在床邊上審視全身赤裸的人時,穆清終於睜眼看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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