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窗明幾淨,巨大的玻璃映著茫茫村莊和瞭望塔,萬頃的風穿過整個平原。


    兩年前九月的一天,顧關山帶著自己的傷痛和希望,帶著自己滿腔的烈火和堅冰,帶著理想,和不容打敗的強硬——出現在了沈澤的世界裏。


    而他從那一麵的時候開始,就已經潰不成軍了。


    小王子愛b612星球上的他的那朵玫瑰,於是他給玫瑰施肥,以玻璃罩攏住了那朵嬌氣的玫瑰花。


    那沈澤應當如何愛一隻墜落在他的星球上的飛鳥?


    沈澤說:“一路順風。”


    他隻說了這四個字,他沒有說更多的話的力氣了。


    他看著顧關山濕潤的、湖泊般的眼睛,遠處是安檢的黃線,那天走的人格外的多,黃線外排了一長串的隊伍。


    顧遠川聲音有些發抖地叮囑她道:“在外不用給我省錢,沒錢就問我要。”


    顧關山疏離地說:“我花錢不多。”


    顧關山說完那句話,笑了笑,道:“……那我走啦,謝謝你們來送我,我們明年夏天見。”


    然後她背著自己的書包,揮別了自己的父母和沈澤,轉身走進了安檢的黃線。


    沈澤目送她,顧關山走了兩步,剛排上安檢的隊伍,卻突然頓了一下。


    ——發生了什麽?


    “沈澤——!”顧關山帶著哭腔喊,“沈澤!”


    沈澤隻愣了一瞬,顧關山就沖了出來,沈澤差點被她撞翻了。顧關山眼淚吧嗒吧嗒地掉,死死地扒住了他。


    “那地方那麽陌生……”


    “我得有……多想你啊。”


    顧關山聲音都在發抖,像是在拚命憋著,不大哭出聲。


    風吹開雲層,陽光灑進麥田,來來往往的人眾多,那場合稱得上眾目睽睽,那些人裏有行人有工作人員,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甚至還有她的家人,可她絲毫不顧忌。


    顧關山踮著腳,在機場的正中吻他。


    沈澤腦子裏轟的一聲,耳朵裏盡是血管的咚咚聲,下一秒他按住了顧關山的後腦勺,動情地吻了迴去。


    沈澤將如何愛一隻墜落到自己星球上的飛鳥?


    ——他修補了飛鳥的翅膀,令她自由,令她無拘無束,令她不必停留。


    這才是愛。


    他們唇分,沈澤鬆開了顧關山,她看著沈澤擦了擦眼淚——這次的走得頭都不迴。


    顧關山走得堅定不移,步伐堅定。


    那姿態,猶如一個即將征服世界的戰士,沈澤想。


    第87章


    陽光破開雲層,機場的安檢通道入口處人來人往,顧關山已經沒了蹤影,沈澤卻仍怔怔地看著那個方向,像是在等待一個飛機延遲起飛的廣播——


    ——也像是在等待一個不會迴來的人。


    顧遠川拍了拍他的肩膀,沈澤一怔,迴過頭去,顧遠川喏了一聲,遞了杯星巴克的冰咖啡給他。


    “別看了。”顧遠川淡淡道:“關山走了。”


    沈澤一愣,道了謝,接過了那杯冰飲。


    顧遠川不知什麽時候去買了三杯咖啡,李明玉坐在綠植旁,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顧遠川說:“沈澤,有空聊聊?”


    沈澤注意到顧遠川甚至細心地買來了他慣常喝的美式,微一愣,應道:“好的。那阿姨呢?”


    顧遠川:“她在這裏等一會。”


    然後顧遠川帶著沈澤離開了那個地方,到了玻璃前頭,靠著欄杆說話。沈澤手裏捧著咖啡,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


    顧遠川打破了沉默,開口道:“你可能在好奇,我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好說話了。”


    沈澤沉默了一下,誠實地點了點頭:“……是的。”


    “在我的印象裏您一直是個頑固不化的人。”沈澤認真地說:“個人的觀點非常強,不允許有別的意見存在,我能理解您是為了關山好,但我不能苟同您為此而做的事情。”


    顧遠川:“你這麽說,也沒錯。”


    沈澤想起他在那家星巴克看見的《遠川詩》和詩人顧川。


    顧遠川那一年已經四十五了,他當上父親的那一年不過二十七,人世間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眨眼就是十八年的歲月。


    這十八年裏他在人世間摸爬滾打,從一個清雋的讀書人變成了一個隻殘留著些書卷氣的中年男人。


    顧遠川道:“我是一個,害怕我的孩子走上像我一樣的彎路的人。”


    沈澤不解地望著他。


    顧遠川深唿吸了一口,說:“……沈澤,我在年輕的時候,是另一個失敗的關山。”


    那機場裏人來人往,甚至有種衣香鬢影之感,穿著正裝的男人和踩著高跟鞋的女人的影子映在地板上,皆是步履匆匆。


    “當然,關山不知道。我沒有告訴過她。”顧遠川淡淡地說,“可能她還有一些淺淡的記憶,記得她的父親曾經在深夜的桌前寫東西,一開始隻是單純的寫作,到了後來,就變成了要養活自己的家庭。”


    顧遠川看著沈澤:“說來也是好笑,沈澤,我以前曾經是個詩人。”


    沈澤禮貌地說:“……我知道。去年我偶然看到了您的詩集。”


    “現在還有啊……”顧遠川懷念地說:“是在舊貨市場看到的嗎?——我以前的確是個寫詩的人。”


    “孩子媽是個標準理工科的腦子,比起那些詩詩意意的東西,更喜歡他們實驗室裏的那些數據和報表。”顧遠川淡淡道:“關山那麽喜歡畫畫,喜歡畫那些好看的東西,那些藝術細胞,其實是從我身上來的。”


    “我大學畢業之後……先是當了幾年的中學教師,一邊寫詩,”他說,“我喜歡寫詩。可是沈澤,這世上每一件事,都不是說‘喜歡’就能辦成的。”


    “孩子媽要讀博,孩子要上幼兒園,北京生活成本很貴。”顧遠川嘲弄地說:“本身日子就非常困難,而我隻有關山一個孩子,我愛她愛得如珠如寶,從她是個孩子起,我就把我能給她的,最好的東西都給了她。”


    沈澤忍著上湧的酸楚,嗯了一聲。


    顧遠川嘲諷地說:


    “然後,關山奶奶生病了,肺癌,鱗狀上皮細胞癌,晚期。”


    “肺癌這毛病挺有意思的,早期中期一點症狀都沒有,可一旦開始咳嗽,就是晚期,治都治不了的。”顧遠川說。


    “……可那是我媽。”


    沈澤無意識地捏緊了自己手裏的杯子。


    顧遠川帶著一絲不可察的哽咽,像是在和自己對話:“——那是養了我二十多年的人,我怎麽可能不治?”


    “十五年前,我一個月工資八百塊。”顧遠川說,可聲音裏仍有絲難以言說的顫抖:“孩子媽讀博,她的導師慷慨,一個月也就三百塊補助。我們兩個人加起來,一個月還不到一千二,還有個孩子……我們怎麽治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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