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塵點點頭:“有勞了。”


    天色微亮,段塵一身素白,施著輕功一路出了外城,上到豫柳山,待行至半山腰一棵大柳樹下,方才停下腳步,有些急促的喘息著。晶瑩汗水順著鬢角緩緩流下,後背也殷濕一片,一陣爽冽晨風拂過,段塵不禁輕輕打了個顫。


    氣息漸穩,身上汗水也很快被晨風吹幹,段塵仍站在樹下,身子仿佛被釘在原地,僵直著一動不動。牙齒緊咬著嘴唇內側,漸漸就暈出一絲鐵鏽味兒,濛霧眸子環視四周,山巒上下皆不見半個人影。段塵握緊雙拳,躑躅片刻,步履僵硬的朝遠處那片石碑走去。


    漸漸看清石碑上熟悉的名字筆畫,眼中霧氣越聚越濃,心跳也一下比一下重,如同一柄大錘咚咚砸在心窩,直震得人心中鈍痛,渾身發抖。段塵緊緊咬著唇,鳳眸睜得大大的,眼白隱隱浮上血紅,一顆淚珠“啪嗒”一聲打在衣襟,暈出一個清晰的水印。同時喉間輕溢出一聲嗚咽,似是壓抑到極致的悲鳴。


    隨著那聲低低嗚咽,淚珠兒就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爭相滑出眼眶簌簌掉落。段塵走到最前麵那麵石碑前,緩緩抬手,顫顫撫上赤紅色的篆刻。蒼灰色的石頭冰冷粗糙,纖長手指沿著字體的筆畫輕撫過堅硬凹刻,反覆摩挲著,另一隻垂放身側的手卻緊緊攥著,指尖狠狠掐入掌心。身子漸漸抖得厲害,最後一鬆手,“撲通”一聲就跪倒在一旁地上。


    淚水一直掉的隱忍。靜靜跪著半晌,段塵突然揚起脖頸,道道淚痕順著動作滑入衣領,深吸一口氣,從齒間顫顫擠出一個字:“娘——”


    天邊曙光初現,橘色的暖陽徐徐升起,卻照不透這一片蒼翠鬆柏,也照不暖樹下一大片冰冷石碑。段塵跪在石碑一側,臉上淚痕已幹,一雙鳳眸卻遍布血絲,眼皮兒也泛著淡淡紅色。


    初開口時嗓音微啞,話也說得有些不連貫,似是極不習慣這種傾訴。聲音從頭到尾都低低的,仿佛風一吹就消散林間:“娘,我聽娘的話。不再想著報仇了。娘說王妃是好人,我會好好對她,如同待自己的親姨娘一般……我看到那片廣玉蘭了,我現在住的房間,從前娘親也住過……娘,可我還是恨趙家人。爹會罵我吧……”


    “可如果不是他們,我們就不會這樣。昭告天下又如何,能令所有人都迴來麽?殺人的是他們,救人的也是他們。或許對於皇家的人來說,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娘,我會記得娘說的話,永遠都離皇家遠遠的……”


    上身微微前傾,伸出手指輕輕撫著石碑,血紅眼眸裏滿是依戀,微顫嗓音裏也帶了一絲平日少有的任性,“可我討厭趙家的人,我不喜歡那個七王爺。雖然他當初救過我一命……我也不喜歡那個趙廷。我會對王妃好,但是不理王府裏其他的人,娘親,好不好?”


    “……娘親,爹,過了這麽多年,我才來看你們,你們不要生氣。我不想被人看到……我現在是段塵,那個追封的將軍之女的頭銜,我沒有要……”


    “爹,江家怕是不會有後了。對不起……我不想嫁那個周煜斐,而且,他們家早在爹娘過世那年就說了,和咱們家一點關係都沒有,那門親事,他們也不認了。”


    “……娘,我好想你……”


    最後一句話,輕飄飄的一如拂過林木的晨風,卻軟軟的讓人心疼。起身的時候一個趔趄,手下意識扶上石碑的邊緣,頭暈沉沉的,腿也有些僵硬。手掌微微刺痛,緊接著便是一陣火辣辣的疼,翻過一瞧,竟劃出一道細長口子,血已經溢出來,整個手心裏一片粘膩。段塵眉心微蹙,有些迷茫的看向麵前石碑,靜靜佇立半晌。


    走到山腳下,四周早已擺起了各種攤子。看到有賣餛飩的小攤,段塵稍一猶豫,正要走上前去,就見一道人影倏地擋在眼前,將段塵上下仔細打量一番,又似笑非笑道:“這位公子,要不要算一卦?”


    段塵一雙眼仍透著血紅,眸色卻驀地轉冷:“不用。”這人剛才站在五丈開外的地方,卻眨眼功夫就行到自己麵前,絕對是上乘輕功方才做得到。下巴上粘一綹假鬍子,臉色蠟黃唇色慘白,一雙眼卻目光炯炯,清亮異常,必定內力深厚。身上那衣袍雖然破爛,卻半個補丁都沒有。段塵不動聲色打量男子,知道這人絕對不簡單。


    那人伸手撚了撚鬍子,眸中深意一閃而過:“我覺得還是用。這位公子最近可是桃花纏身,不勝煩憂?”見段塵仍麵無表情,那人眼珠一轉,壓低聲音下了一劑猛藥:“公子雖少年遭困,父母雙亡,卻年輕有為,屢有奇遇,將來必是大富大——”


    段塵麵色一凜,微紅鳳眸隱隱透出戾氣:“你是誰的人?想做什麽?”


    那人忙露出一抹微笑,示意自己並無惡意,又大膽牽起段塵一側衣袖,低聲道:“公子且跟我來,算上一卦,自然什麽都明了。”


    段塵冷冷看著那人:“放手。”


    那人卻突然做出一個可憐兮兮的表情,朝段塵拱手又作揖:“公子,你就跟我去前麵那攤子算一卦吧!”


    旁邊一些人已經注意到兩人拉扯,三三兩兩竊竊私語。段塵麵色不變:“前麵帶路。”心中卻起了思量,連七王爺他們都不甚了解,這人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世的?而且聽他的話,似乎對自己近幾年的行蹤也知道一些。


    那人到了一處攤子前,抬手示意段塵坐下,又遞過一支筆:“請公子寫一個字。”


    段塵也沒坐,隻看了那人一眼,接過筆,在鋪好的宣紙上寫了個“塵”字。


    那人眉心一皺,接著便連連搖頭,麵上也露出些許肅然:“這位公子,此字乃大兇。”


    段塵麵不改色:“何解?”


    那人端詳段塵麵色說道:“我看公子印堂發黑,身上好像還沾有血腥味,應該不久前剛受過傷吧?”那人見段塵仍不以為然,伸出兩指輕觸紙上那字緩緩說道,“此字小字在上,是為提點公子最近凡事多加小心,土字在下,是在警告公子,若是處事不當,很有可能……”


    段塵冷然接道:“一抔黃土終了?”


    那人點點頭,看著段塵的眼神也有些猶豫,似是在揣度什麽。段塵勾起嘴角,眸色冰冷:“多謝先生提點。既然測過字了,也請先生迴答我的問題。”


    那人又看了段塵半晌,從袖中取出一隻木盒,雙手遞了過去。段塵看也未看一眼,直接收入袖中,轉身便走。那人忙喚了一聲“公子”,段塵停住腳步,卻沒迴頭。


    男子目露踟躕,低低說了句:“公子,萬事小心哪。”


    段塵眉尖一跳,仍是什麽都沒說,信步朝前走去。一路進了城,街上人群熙攘,段塵漫無目的走著,從袖中取出那隻窄長木盒,輕輕一撥那緞繩,盒子“嘎嗒”一聲打開,就見內裏舖著一層蔚藍色絨布,上頭平放著一隻白檀木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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