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卻悶聲不響轉身就往屋裏去。明珠問:「菡玉,你去做什麽?」


    菡玉也不迴頭,隻說:「我去問他要。」


    李泌正在屋內吐納調息,菡玉突然「砰」的一聲推開門進來,他一受驚,真氣走岔,按著胸口連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菡玉也不過來相幫,隻站在榻邊看著他。


    李泌喘著氣問:「玉兒,什麽事讓你這麽著急?」


    菡玉硬邦邦地說:「有個看守觀室的老丈來取工錢,一共四緡多,明珠沒有那麽多錢,我來幫她要。」


    李泌道:「哦,就這事啊。陛下賞賜的金銀絹帛都在西廂房那些箱子裏,你告訴她需要隻管去拿,不用來問我。」說完又是一陣嗆咳,咳了許久見菡玉既不說話也不挪步,抬頭一看,她正深蹙雙眉盯著他看,那眼光讓他無由地一驚:「玉兒,還有事麽?」


    菡玉道:「你不問問為什麽要這麽多錢,這是多長時間的工錢嗎?」


    李泌道:「我向來不太在意這些……」說了一半,他突然明白過來,後半句話就噎在了喉嚨裏。


    菡玉卻不罷休,湊近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兩年差二十三天,從天寶十四載年末到兩個月前,中間你隻迴來過三天。」


    他隻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想咳又咳不出來,唿吸都已艱難。「玉兒,我……」


    「你不是去年七月陛下即位後才去的靈武,你早就在他身邊了……」她緩緩地搖頭,一步一步向後退去,「大哥,原來是你,竟然是你。」


    她眼中有沉痛,有驚訝,有憤懣,有失望,那麽多情緒混雜在朦朧的淚光之後,隔成一道疏離的屏障,橫亙在他和她之間。他知道,他們再不會像以前那樣推心置腹、親密無間了。


    十二年了,那年師父終於為她造出了肉身,他終於看到她真實的模樣,隻看得幾日,她就執意要下山。他隻送她到第一個路口,卻在她轉身之後攀上高崗,目送她的背影遠去直至不見。還有去年上元日,闊別多年終可重逢,他畫了她的肖像,做了她喜愛的蓮花燈,候在她必去的巷口,卻等到她和那人相伴而來,她看他的眼光是他從未見過的。那時他心裏有失落,但也有期望,期望她終有一日還是會迴來,期望那個人會自她身邊、眼中消失。現在她確實又迴來了,就在他麵前咫尺遠處,孑然一身,他卻那樣清楚地感覺到,這一迴,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我那光風霽月、宛如謫仙的大哥……」她眼中蓄滿了淚,目光如針一般刺著他,「你居然還問我:『玉兒,哥舒翰死了,你心裏好受些麽?』你這樣問我的時候,你心裏好受麽?你就沒有半點愧疚?」


    「玉兒,」他走上前去攬住她,被她掙開,「對他,我沒有半點愧疚。陛下、陳大將軍、所有禁軍將士,誰對他都沒有愧疚。」


    她咬著唇別開臉。


    「我隻對你愧疚。我後悔當初沒有和你一起下山,如果那時我也去幫你,你現在就不會是這樣,我也不會是這樣。」


    她噙著淚道:「我剛遇見他的時候,如何想到會有今日。然而現在想來,即使再重過一遍,也還會是這樣的。」


    「如果那時我陪著你,現在你心裏想的或許就不是他了。」他艱難地吐詞,每個字都好似花去全身的力氣,「那個人……也許已經是我。」


    她猛然抬頭,驚得說不出話。


    多少年了,那深埋心底的隱秘情愫,一度連他自己都不敢正視。他小心翼翼地扮演一個慈愛的兄長,生怕別人看出來。然而有些事終究是掩藏不住的,比如咳嗽,比如感情。原來真說出來時,竟是如此輕鬆暢快。


    「玉兒,我做這些,都是為你。他能給你的,我也都能給,甚至更多。」


    這句話聽著這麽熟悉,她原以為他們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個是雲,一個是泥,不想實際上他們竟是如此相似,連說的話都一字不差,隻不過一個深藏於內,一個顯露在外而已。


    她輕輕推開他:「我能給他的,卻不能再給你。」


    「他已經死了!」


    菡玉微微露出笑意:「死了……猛獸厲鬼,那又有什麽關係。」她抬頭看看外麵天色:「大哥……」


    李泌苦笑道:「不要叫我大哥,我不想做你大哥。」


    菡玉低下頭說:「大哥這些年對我的兄妹情份,我不會忘。我隻當不知道,隻當大哥是和陳大將軍一樣為了社稷君王,等我出了這個房門,咱們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還是和以前一樣情如手足,好不好?」


    李泌默然不語。菡玉轉身要往外走,他突然問:「你還要去南山的荷塘?」


    菡玉步伐一滯。他又說:「不用去了,他不會再來了。」


    菡玉頓時變了臉色,迴過頭問:「你又對他做了什麽?」


    李泌掩嘴輕咳:「你怎麽不問問他對我做了什麽。一個厲鬼,自然要去他該去的地方,有的是容不得他留在人間的各路高人,哪裏輪得到我出手。」


    菡玉急沖沖就要摔門而去,走到門口頓了一頓,沉聲道:「大哥,當日馬嵬之變牽扯太多是非,我不想再深究,還是敬稱你一聲『大哥』;但是這次,他一沒害人,二沒作亂,如果你還是要趕盡殺絕,那麽他魂斷之日,咱們兄妹的情份也就盡了。」


    一五?月仳


    菡玉出了門,一氣跑到廬外。臘月天光短,暮色四合,山間聚攏起淡淡的薄霧。她被冷風一吹,頭腦清醒了不少,望著黑黢黢連綿的群山,茫然不知該去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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