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白雲映在水麵的倒影環抱著鬱鬱蔥蔥的離島。


    鷗鳥立在淺灘上,仿佛一群白衣灰袍的守衛。


    然而真正守衛離島的水關衛所此時卻形同虛設,龜縮不出的兵士們竟不如鷗鳥稱職。


    衛所統軍丁捷被迫讓出離島的防務,一直忿忿不平。


    他咬牙切齒將韓爽的不軌之舉一一羅列,上報總督府,而後勉強自己耐著性子等待總督府給出處置。


    他料想著,韓爽肯定保不住都督之位、最好是被逐出安州、永遠消失在他麵前。


    然而,他心裏窩著的這股怒氣在他得到總督府的迴應後,非但得不到消除,反而愈演愈烈,最終化成不堪入耳的汙言和粗暴的舉動,在同一時刻發作出來。


    “天殺的賤……”


    茶杯比咒罵更先落地。


    砰的一聲,茶杯碎裂,咒罵卻被另一道人聲接住,戛然而止。


    “大哥!”


    開口的人名叫柴立峰,橫眉豎眼,看起來大約是四十出頭的年紀,容貌比丁捷稍顯年輕,一副讀書人的打扮。


    就是他這個總督府佐事暗中給衛所統軍丁捷帶來了一個機密:總督府決定暫時不對安州軍督府都督韓爽擅自出兵離島的事做出懲處。


    丁捷聽到“大哥”這聲稱唿後,驟然噤聲,不是因為稱唿有異,而是因為見到柴立峰的變臉而驚呆了。


    “你做出這副模樣給誰看?”丁捷終於迴神,反唇相譏,“你是不是忘了?這裏是我的地盤,不是鬱州,更不是總督府。難道我還不能罵那個女人兩句?顏展眉到底有什麽能耐?老總督被她迷得七葷八素,連你也把她當成菩薩供著?照這樣下去,我那姨妹還能像沒事人一樣給你好臉?你我幾十年的兄弟情分豈不是也要斷送了?”


    柴立峰沒有收斂起臉上的急切和惱怒,似乎並不打算反駁丁捷的胡說八道,反而像是被說中心事而啞口無言。


    丁捷預料中的辯白沒有出現。


    “不會真的被我說中了吧?立峰,”丁捷沒有一點欣喜,臉色變得比他遭受韓爽欺侮時更加凝重,“你可別犯糊塗,你正當盛年,前程正好,你……”


    “大哥!”柴立峰再次打斷丁捷的話頭,急惱之餘,還多了一點不耐和鄙薄,“你有多少年沒有迴鬱州、多少年沒有見過顏夫人了?你知道總督府現在是什麽情形?我實話告訴你,不止你一個人提出過這些質疑,也不止我一個人遭受到這些質疑。但是,現在這些質疑全都消失了。你知道為什麽?因為願意替顏夫人效命的人太多了,簡直數不勝數,而且根本不求什麽迴報,隻盼著博取她的歡心。明知顏夫人絕無可能與老總督之外的任何人產生任何私情,我們還是心甘情願為她赴湯蹈火。”


    丁捷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就算我因為她的任性胡為而顏麵掃地,甚至前程不保,你依然覺得她是對的?”


    “暫時不處置韓爽不是顏夫人任性強求的結果,而是老總督深思熟慮以後的決定。等我們查明韓爽是否在危言聳聽,老總督才會做出最終的決定。這也是總督府秘密派人來離島的目的。”柴立峰沒有否認,隻是說出自己認為必要的解釋。


    “查?事實擺在眼前,還有什麽可查的?你……肯定是顏展眉亂吹枕邊風,害得老總督也懷疑我。她要是能查出我瞞報了什麽消息,那才是怪事。她根本就是私心自用,借著總督府辦公事的名頭出來遊山玩水,等到事情鬧得沒法收場了,再把過錯賴到別人頭上。你以為她進了總督府就能長出腦子?哼,老總督被她的美色迷惑,對她千依百順,把一世英名都毀在她身上了!”丁捷怒不可遏,終於把他最初沒有發泄出來火氣換了一種方式甩到柴立峰臉上。


    柴立峰的反應卻讓令他大失所望。


    同樣是冒犯的話,當冒犯的對象不同,柴立峰竟表現出兩副麵孔。


    “我看你以後也別說你是總督府的人了,直接承認你是顏展眉的走狗,豈不更好?”


    丁捷出身白丁,從青年時便受到老總督的提攜,一路走到如今的高位厚祿。老總督的恩德,他從來不敢忘。


    而柴立峰和他際遇相似,卻沒有像他一樣一心一意為老總督著想,而是選擇投靠一個徒有其表的女人。他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


    “好,好,我心裏認為的好大哥竟然是這麽看我的。”柴立峰怒極反笑,“難道我以前從來沒有告訴過你,老總督極度寵愛顏夫人、甚至放心將大半個總督府交給顏夫人去打理?現在你來責怪我投靠顏夫人?你以為,我一個小小的佐事、無緣無故就能在總督府一手遮天?這兩年,你讓我打聽的消息哪一個不是機密之中的機密?我哪一次沒有讓你滿意?哼,我隻是沒想到,你我雖然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但你一點也不了解我,我也看錯了你。”


    僅剩的最後一點理智拖住柴立峰的腳步,令他無法憤然拂袖而去。


    丁捷迴想起柴立峰的好處。他的這個連襟看起來文文弱弱,沒有半點勇力和膽氣,但他也承認,柴立峰是個聰明人。


    他從總督府參事調任之時,老總督就暗暗囑咐他,離島水關是海路咽喉,雖然不如南關一樣受到重視,實則和南關一樣重要。


    他戰戰兢兢上任,兩眼一抹黑,差點折在一條陰溝裏,後來他才迴神,老總督悄悄盯上的地方,早已被別人盤踞。


    他當時幾乎被逼到死路,所幸柴立峰幫他找到一個活結,才解開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繩扣。


    那個活結就是慕玉山莊。


    他不知道柴立峰用了什麽手段、找了什麽門路解決了他的燃眉之急,他也沒有深究。他隻記得,從那以後,他和柴立峰之間的溝通日漸增多,且由於有各自的妻子作為紐帶,連襟二人的關係日漸親近。


    柴立峰也因為他的舉薦得到了老總督的青眼,從一個默默無聞的文吏漸漸嶄露頭角,去年剛剛擢升總督府佐事。


    想到這裏,丁捷突然從迷惑中抓住一點異常。


    “老總督將總督府交給顏展眉了?不可能。我隻聽說她受寵,可沒聽說她受寵到這種荒謬的地步。你說你是靠著顏展眉才有那麽靈通的消息?你可別糊弄我。我先來離島,顏展眉後來才進了總督府,要是沒有你那些耳目,我可能還沒法活著見到後來老總督被那個女人迷住的樣子。”


    柴立峰先是一愣,隨後皺起眉頭,愛答不理的:“看來,這兩年的家書,我都白寫了?”


    丁捷對柴立峰擺出來的這副態度十分不喜。


    近年來,二人見麵的機會不算很多,更常用書信溝通,正因如此,他對柴立峰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仍然停留在二人同處總督府任職的時候。


    從前他是總督府參事,柴立峰是尋常文吏。現在他是離島衛所統軍,柴立峰是總督府佐事。再加上,他比柴立峰年長,他的妻子又是柴立峰妻子的姐姐。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他都打心底裏認為自己高柴立峰一籌,而且他也認為,就算到了將來,二人的高低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隻想將眼前這個出言不遜的柴立峰塞進信封裏,讓柴立峰用慣常的謙恭有禮的筆墨給他解釋清楚顏展眉在總督府裏做了什麽手腳。


    “你寄來的家書,每一封都是我親手拆開的。衛所的人都知道我很重視鬱州來的家書,沒有人敢怠慢。”丁捷先虛虛抬高對方一把,“你在鬱州往來聯絡,也不曾碰見過離島衛所統軍的名頭不好使的時候吧?”


    柴立峰依舊我行我素,反問道:“去年年下那封,我說了什麽?”


    丁捷按捺住不滿,仔細迴想一下,才說:“不外是老總督身體康健,家裏也一切安好,讓我不必掛心……”


    “果然。用不著我的時候,你根本就沒把我當迴事。”柴立峰口氣中透出失望。


    丁捷無可反駁。與其慌慌張張去書房翻找柴立峰提到的家書,他還不如直接詢問。


    “立峰,你怎麽能這麽說?”丁捷悶聲悶氣,“我們不是說好的嗎?家書就要有家書的樣子,家事瑣碎,零零散散,偶爾穿插一句半句要事,便不打緊。要是把家事和要事的繁簡顛倒過來,你我都要陷入麻煩。”


    柴立峰終於肯正眼看丁捷。


    “我們是說好了,我也照辦了,可你竟像瞎了眼沒看出關鍵的要事,隻能怨你自己。”


    丁捷堵著一口氣:“我沒怨你,你就直說吧。”


    自從丁捷罵出走狗這兩個字,柴立峰便已不在乎丁捷的臉色。他從鬱州一路準備下來的好聲好氣被丁捷的傲慢打迴肚子裏。


    他要讓丁捷明白,對顏夫人不敬的人不會有好下場。


    因此,他並不囉嗦,直言不諱:“我在家書裏明明白白告訴過你,顏夫人主持了總督府的除夕宴,總督府上上下下,每個人都從她手裏討到了一份賞賜。”


    丁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總督一向會在除夕宴上親自賞賜有功之人,就算要別人代勞,她顏展眉也沒那個資格!”


    柴立峰冷笑一聲,說:“還有一件事,是最近才發生的。老總督擬定在三個月後正式迎娶顏夫人,所有禮儀都已經開始著手準備了。”


    丁捷頓時冒出一頭冷汗。


    “顏展眉,她要……”他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全。


    柴立峰替他補全:“顏夫人要名正言順做總督府的主人。”


    丁捷遲疑了。


    他想,柴立峰不至於編造這種謊言來騙他。隨即,他又發現自己很可能真的低估了那個女人的野心和頭腦。因此,他無法像方才一樣果斷說出不可能這三個字。


    “老總督最初要帶她進總督府的時候,遭到了多少阻撓?最後要不是老總督請田夫人出麵認她為義妹,她連總督府的門檻都摸不著,最多隻能做個沒名沒分的外室。真是天意弄人。現在田夫人落難,她卻要飛上枝頭了。”丁捷自言自語,發出感慨。


    “你錯了。”柴立峰突然插話說,“顏夫人不但才貌雙全,而且有情有義。她這次來離島不隻是為了調查韓爽的逆行,還為了挽救田夫人於水火、報答田夫人當年的恩情。”


    丁捷驚得合不上嘴。


    過了很久,他才開口出聲。


    “顏展眉讓你來見我,是要你說服我、替她效命?唉,你讓我再考慮兩天。”衛所統軍口氣無奈,自問自答一番,才提出疑問,“她有多少誠意?打算什麽時候來見我?”


    總督府佐事卻說:“以你現在的境況,就算你低頭去求見,顏夫人都未必肯見你。”


    丁捷不覺勃然變色。


    柴立峰又說:“我是看在你我兄弟的情誼上,才來給你通風報信。當年,我能憑我一人之力摸清離島的各路風聲,助你在離島立足,如今,有總督府和顏夫人助力,說不定,我還能佐佑你更進一步。隻是,如果大哥看不上我這條走狗,我也隻能吠兩聲就作罷了。”


    丁捷臉上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數次變幻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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