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棄在枯木林裏的屍體很快就引來一群烏鴉。


    戛戛的鳴叫聲,十分滲人。


    “找到了。”


    人聲驚動了飛鳥。群鴉亂舞。


    紅葉的屍首被一個黑衣人托起,帶離濁澤。緊隨其後的還有黑衣人的一個同伴。


    拂曉時分,兩道黑影潛入梓縣東麵的一個小村落。村尾一戶人家養著的看門狗在院子裏吠了兩聲,隨即被人安撫住了。


    小村屋裏住著一個異鄉客人,是個脾氣古怪的江湖遊醫。他進山采藥,不慎摔斷了腿,萬幸被砍柴的村民救下。


    留在村子裏養傷的遊醫論理應該感激村民們的救命之恩,可事實恰恰相反,他待人的態度異常冷漠,常常拄著竹拐走到村尾的枯井亭子,一坐就是一整天。


    大黃狗追著黑影進了屋,發出嗚嗚聲。睡床上的人即刻驚醒。一陣破空聲響起,細密的粉塵撲向來者的麵門,三根銀針緊隨其後。


    黑衣人受到突襲,饒是他反應不慢,仍然被銀針射中手臂,不過瞬息間便倒地不起。


    撫掌聲從門外傳進來。


    “黃執事,別來無恙。”


    大長老並不進入屋子,黃三針也不從屋子裏出來。


    聽到那個聲音,黃三針的麵色變得極為蒼白。然而,他手下有條不紊地打開隨身的藥箱,取出一個深藍色的布包。他手上一抖,數十根銀針依次排列。


    他喃喃自語:“你們不應該逼我。”


    屋門被打開,他的臉隱藏在黑蒙蒙的陰影中,隻露出兩隻穿著草鞋的腳和一支竹杖。


    “你叫錯了,我早已不再是暗樓的人。”黃三針平靜地說。


    大長老無聲地笑了。


    “你想斬斷過去,首先就該放下一身毒術,遁跡潛行,而不是隨心所欲地施展它。”大長老說。


    黃三針壞了紅姬的任務,他可以不計較,隻要黃三針不再妄想和暗樓撇清關係。


    “不過,”大長老話鋒一轉,“一身本事無處施展,未免也太可惜了。”


    “你們引我來這裏,到底想幹什麽?”黃三針打斷大長老的話。這個村子裏的人,是生是死,他根本不在乎。大長老的目的不過是想讓他憶起當年的那件事。


    大長老嗬嗬一笑。


    “我要你幫我救兩個人,他們就在你屋子裏。你欠我的,該還了。”


    大長老的話引來一陣長長的歎息。


    黃三針當然不會忘記。當他的仇家找到九仞山,他的小徒弟被村民推出來做了替罪羊。


    她臨死前說,不要怨恨,也不要傷害任何人。


    他答應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是大長老代他出手,免他為難,免他食言。


    “規矩是我立下的,我欠你一百七十七條人命,你隨時可以拿迴去。”


    “多謝。”大長老朝他頷首。紅葉中的毒是黃三針親手做的“醉生夢死”。假死藥發作時,和真正的中毒身亡沒什麽兩樣,解除症狀時,卻需要一種特殊的針法配合。至於被黃三針當作偷襲者製服的路嬰,如果大長老不開口,下場很可能是變成一具真正的屍體。


    大長老準備離去,黃三針卻突然叫住他。


    一個壓在心底許久的疑惑,被黃三針脫口問了出來。


    “你們為什麽要殺了王姍?她本可以成為暗樓最好的一顆棋子。”他不認為自己出賣了王姍,他隻是隱瞞了他的一段過去。


    大長老麵不改色,語氣平和:“暗樓要殺一個人,你難道猜不出原因?”


    “青簡。”


    這個答案,沒有人會感到意外。


    “沒錯,當時青簡預示,王姍必須死。”大長老承認道。


    黃三針的語速變得急促起來。他接過話:“但是,你命紅葉出手,讓王妧以為想要殺死王姍的人是紅葉。她來找紅葉報仇,你又安排紅葉假死,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是你把所有人都耍得團團轉!”


    他後知後覺,過了這麽多年才迴過神來。


    為什麽他的仇家知道他在九仞山?為什麽王姍能及時出現,勸他帶著小徒弟離開?為什麽村民們能齊心合力,想到用替死的辦法解開村子的死局?


    “我並沒有你想象之中那麽陰險。王姍確實很不錯,燕國公府正需要她這樣的繼承人。但是,燕國公難道就沒有一丁點私心嗎?他放任王姍和暗樓接觸,未必不是將暗樓當作磨練王姍的砥石。當王姍和王妧同時對上暗樓,你說,他到底有沒有在暗中比較,究竟誰更適合繼承燕國公府?”


    黃三針好一會兒說不出話。許久,他才平複了情緒,說:“沒有人比你更擅長操控人心。”


    大長老幹笑一聲。他聽到黃三針繼續說道。


    “屋裏偷襲我的那個孩子,我沒有對他下殺手。你可以不用算上他。”


    大長老聽後,感慨似的說:“那個女孩的死,讓你的心變得更柔軟了。”


    黃三針沒有否認。


    “如果不是這樣,他已經斃命了,就算你讓我救他,也是迴天乏術。”說完,他的態度又變得冷漠起來。


    他嘭地關上門。大長老也沒有再說什麽,轉身頭也不迴地離開了。


    天色漸漸亮了。微光透過窗戶,照進昏暗的屋子裏。


    黃三針挪動身體,迴到床前。他在窗外早起的鳥叫聲中,分辨出一道急促不平的唿吸。


    “你全都聽見了?”他問。


    路嬰咬著唇,極力不發出聲響。


    “我用不著離間你們,我用毒術就能你們吃到實實在在的苦頭。隻是,”黃三針停頓了一會兒,才接著說,“我有一個小徒弟,她死的時候才十三歲,比你還小。誰會想到,用一個小姑娘的命來擾亂別人的心神呢?大長老不僅想到了,而且,他還做到了。”


    黃三針看到倒地的人影坐了起來。


    大黃狗舔了舔路嬰臉上的淚,然後趴在他身旁,抬著烏溜溜的眼睛看他。


    路嬰閉著眼睛,想起了小梅的臉。他們朝夕相處,一起練功,一起吃飯,甚至許諾將來要互相扶持,一起去北地看雪。


    他從來沒有見過雪,將來也不可能和小梅一起去看了。


    低低的壓抑的哭聲像小針一樣,一下下刺在黃三針心頭。大長老說得不錯,他的心變軟了,現在,他能感受到路嬰的痛,哪怕他能感受到的不及對方痛楚的十分之一。


    黃三針勉強咧了咧嘴。


    最擅長操控人心的大長老,真是個笑話。


    …………………………


    有東西壓著她的臉。


    王妧睜開眼睛,看清了吵醒她的東西是什麽。


    一隻毛茸茸的爪子,以及爪子的歸屬,小白貓。


    與此同時,她聽到了係統的提示音。


    路嬰的任務竟然完成了?


    看到自己被延長的壽數,她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迴想起昨夜的經曆,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巴。


    “濁澤裏真的有厭鬼。”


    小白貓叫了一聲,被王妧抓住兩隻前爪。


    “不過,”王妧說,“我答應二嬸迴滁州過年,厭鬼的事可以過了年再說。”


    小白貓搖了搖尾巴,猛地一躥,跳到窗外去了。


    王妧也聽到了門外的響動。她起身披上披風,打開門走了出去。


    隻見到庭院中濟濟一堂,莫行川等人麵色有異,卻都極力裝出一副無事的樣子。


    龐翔努力從人群最後擠到前麵來,武仲手疾眼快地捂住他的嘴。莫行川也不阻止他,隻當做看不見。


    “武仲,你又欺負人?”


    聽見王妧發話,武仲收斂了一些,自辯說:“他有病,亂說話。”


    王妧示意他放開龐翔。


    “如果我要抓住一隻厭鬼,需要做什麽準備?”


    眾人側目。唯有龐翔眼裏流露出興奮的神采。他從身後拿出一個大紙包,說:“進出濁澤,我們都用這些藥草沐浴,是古叔家裏傳下來的方子。”


    王妧點點頭。


    武仲目瞪口呆,去看莫行川。莫行川卻已經接過龐翔手裏的藥包,轉手交給傅泓查看了。


    “武仲,我不在的時候,你把俞舟堂的人打了?”王妧故意說。


    “哪有?”武仲心虛地應了一聲。他隻是把人綁在後院,一根手指頭都沒碰對方。


    “那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見田夫人?”王妧壓低了聲音說,“聽說俞舟堂的那位大管家很厲害,我怕我招架不住。”


    其實,其他人並非聽不見她的話。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從武仲開始,一個個笑出聲來。


    多日的陰雲隨風流散,院子上空是一塊方方正正的藍天。


    一隻失群雁奮力飛過他們的頭頂,在它前方不遠處,是排成一行的雁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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