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遇到陸禾笙的時候,宋洵不過才六七歲,一個光著腳丫子四處亂跑的小叫花子,一個被打得出了彩的小要飯的。而那個時候,陸禾笙已經十一二歲了,錦衣裹身,言行舉止頗有教養的樣子。如此一對比之下,宋洵隻覺得無比想打死陸禾笙。


    對,沒有羞愧沒有自卑,隻有滿腔的憤怒。


    那個時候其實還小,臉沒怎麽記住,記住的隻有那兩個名字:陸清河與陸禾笙。所以,當他輾轉來輾轉去,當他掉落到妖怪手中的時候,當他即將逼著與妖結婚的時候,他想到的也隻有陸清河與陸禾笙。


    他記得陸清河是因為她對他有恩,至於想著陸禾笙……宋洵後來在想,也許是因為那個小少年對他的孩童時代留下了太深的陰影吧。


    “你長的如此漂亮……”貓妖小絕伸著爪子摸宋洵的臉,“為什麽卻是個人類?”


    被五花大綁著的宋洵咧嘴笑:“為什麽這麽問?”


    “我見過的狐妖姐姐都不曾有你的一半容顏。”小絕嘟著嘴,雖說她已經三百歲了,但其實還小,“狐妖是妖怪裏頭最好看的,人類怎麽可能會比妖怪漂亮?”


    關於這種事情,宋洵覺得很憂傷:“我也不想的。好姐姐,你就放了我吧。我還小,你瞧,在人類之中我不過才十一二歲……”


    “不行!”小絕雖然不算聰明,但做妖還是很有原則的,“你既然被我抓來了,就是我的人了。”


    “……”他還小,不是很想成為妖怪的童養夫!


    如同所有凡間的戲文裏寫得一般,陸禾笙從天而降,救下了即將成為貓妖夫君的宋洵。


    如今再一次看這樣的場景,宋洵都會覺得心潮澎湃。


    白衣飄飄的男子手執一把二十四骨油紙傘從外頭走了進來,纖長的身子,墨黑的頭發,精致的麵容。這樣的人猶如謫仙一般,讓人移不開視線。


    十一歲的宋洵看癡了,一百年後的宋洵也看直了眼睛。


    “成婚?可笑!”陸禾笙輕啟薄唇,不過說了四個字,卻讓人覺著渾身寒風吹過,都快凍成冰條子了。


    話語剛落,二十四骨油紙傘轉化為二十四根銀針,虛浮在陸禾笙身後。


    小絕整個身體一個哆嗦,傳聞京城裏頭有一個天才除妖師,手裏頭一柄傘就是他的武器。如今看著陸禾笙,她腦子裏全是這個除妖師殺了多少妖,而她即將成為他的刀下亡魂。


    “陸……”名字還沒喊出來,她就已經身首異處。


    被五花大綁著的宋洵連眨眼都不太會了,他看慣了人打死人卻還沒習慣人打死妖。差距有點大,一時之間迴不過神來。


    陸禾笙站在宋洵麵前,仔細看了看宋洵,半響開口:“我救你,你隨我,可好?”


    “好。”宋洵幾乎是脫口而出。


    後來吧,宋洵也纏著陸禾笙問為什麽要救他,為什麽救了他還要把他帶走。陸禾笙都以‘你長得太漂亮’為借口,說什麽不能為禍蒼生必須得把他藏著掖著。但後來仔細想想,主要可能還是借了陸清河的光。陸清河因為被逼與妖配婚而自殺,而宋洵恰好也被逼著與妖配婚。


    其實……陸禾笙很喜歡陸清河的吧?所以才會救了與陸清河遭遇相同的宋洵,後頭又救了與陸清河相貌相似的蓮花妖。


    這得是多深沉的喜歡?


    宋洵看著十七八歲的陸禾笙領著十一二歲的小宋洵一步步走著,朝著京城朝著未來走著。


    之後的日子是開心的,宋洵知道。但是,再往後便是痛苦與折磨,到最後餘下的都是絕望。


    兩個人之間,若是出了情愛糾葛,那便是一場亂鬥。


    不幸的是,宋洵愛上了陸禾笙,起先愛得膽戰心驚,後來愛得痛苦折磨,到最後……愛情被磨掉了,餘下的都是執念。


    執念害人,說的一點都不錯。


    宋洵和傾洹離開已經有兩三日的時光,按理說,兩個人又不是一般人物,不應該這麽晚還沒有迴來的。


    沈苑躺在床上,身子一天比一天要透明。江君涸就坐在沈苑床前,也不說話,自個兒擺弄著自個兒的扇子。


    “主子……”沈苑咳嗽一聲,“不周山究竟有什麽?”


    “不周山有的東西可多了。”江君涸清了清嗓子,“這要看他們從哪一個地方進去了。”


    “恩?”


    江君涸起身把擺弄好的扇子掛在了沈苑的床簾上,上頭已經有三四把扇子了:“他們要去蜀山拿劍,自然是從蜀山和唐家堡之間的那個入口進去,那裏的入口比較詭異,據記載,那一塊地兒有一種花可使人昏迷進入幻境……”


    “幻境?”沈苑擰眉,怎麽又是幻境?


    “一個窺探人心底深處的幻境。”江君涸把扇子掛好後又坐了下來,開始搗鼓下一把扇子。


    沈苑瞅了一眼自己帳子上的扇子,抿抿唇:“主子,其實我覺得你可以不用忙活了。”


    “恩?”


    “我的意思是……我的床簾上不需要掛扇子。”沈苑咽了口口水,艱難地表達自己的意思。


    江君涸很驚訝:“我這是為你祈禱。”


    “……”沈苑扭頭,有些不忍心看江君涸的表情,“說白了,太醜!”


    “……”


    接下來,是一陣搗鼓聲,然後床簾上的扇子果真都被撤走了。


    宋洵跟著陸禾笙一路走,從深山老林裏走到了集市裏,花了將近兩天的時間。這,大概是宋洵這輩子走過最長的路了。


    走到集市口的時候,陸禾笙忽然停頓了腳步,眉頭輕微皺了一下,自言自語:“忘了……”


    “忘了什麽?”走了兩天的路程,陸禾笙總算是開口說話了,宋洵忙不迭地接話茬。


    陸禾笙扭頭,看著風塵仆仆的宋洵,歎了口氣:“我有傳送符,直接傳送迴陸府。”


    “……”本來還咬牙硬挺著的宋洵立即就變了臉,開始嗷嗷叫著腳疼,最後甚至耍賴蹲在地上不願起來了。


    這大概是陸禾笙平生第一次遇上這樣的人,本來沒啥表情的臉上赫然多了紅暈,眼神裏頭也有了慌張的情緒:“你……起來。”他不過才十七八歲,剛過束發之年,根本沒有帶孩子的經驗,更何況是這麽大的孩子這麽瞎折騰的孩子?


    見陸禾笙眼露慌張之色,宋洵越發地肆無忌憚起來。


    看著宋洵在地上打滾,雙手捂麵裝作流淚模樣,陸禾笙隻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他想起清河姐從前對他的管教,決定有樣學樣,伸手拍了一下宋洵的腦袋,嚴厲開口:“你起身,不若,丟下你。”


    這個世上還有比‘丟下你’這三個字更讓宋洵害怕的嗎?沒有,這一生,宋洵最怕被人丟下。他被父母遺棄已然受盡了折磨,便不願再被人丟下。


    “別……”他伸出髒兮兮的手一把拉住陸禾笙的衣角,仰著頭桃花眼裏蓄了淚。


    陸禾笙垂眸,手撥開宋洵的手:“起身。”


    這話剛說完,宋洵就乖乖站起來,站起來的時候還拍了拍衣擺,把灰沉拍掉。做完一切,有揚起臉去看陸禾笙,一副乖巧的模樣,同剛剛那個耍賴的小破孩完全是兩個模樣。


    後來的日子裏,每當陸禾笙管教不動宋洵的時候,總是開口閉口的‘丟下你’以此來管教宋洵。但是,正如同‘狼來了’一樣,次數多了宋洵就不信了。到最後,等到陸禾笙真正丟下宋洵的時候,宋洵才知道,狼真的會來,隻是時候未到。


    陸府是個頂漂亮的地方,看門口那兩個大石獅子就知道。


    宋洵自有記憶以來就從沒進過如此高檔的地方,站在陸府門口躊躇了半天,就是邁不開腳步。


    “進去,那兒從今以後就是你的家。”陸禾笙像是看出了宋洵的想法,淡淡開口,“不必自卑,鮮麗的外表不過隻是個包裝。”陸家對於陸禾笙來說,隻是一個包裝,一個讓他順理成章地成為國師的包裝。


    陸禾笙說的話宋洵不大懂,半點大的孩子即便嚐盡人生百味經曆人性的醜惡,但是,也隻是個孩子。他和陸禾笙不同,年齡的差距,生活環境的差距,造就了這樣的兩個人。


    “好。”宋洵點頭,隻管附和,“先生叫什麽?我日後該如何喊您?”


    “陸禾笙。”陸禾笙抬腳往屋子裏頭走,“你喊我師傅便可,我迴收你為徒,教你一切。”


    再一次遇見卻是如此場景,小小年紀的宋洵也知道何為重逢,更知道了何為命運的使然。


    他想,從前他憤恨的對象居然救了自己,還收自己為徒,這到底是喜是悲?他是該哭還是該笑?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他自己也想不出來。那就這樣吧。


    他忽然想起五六年前給他碎銀子的姐姐,他還尚未見上她一麵,還未說一聲謝謝,還未報個恩。上蒼待她不薄,總算給了他報恩的機會。


    “我說……”陸禾笙的身子忽然出現在了宋洵跟前,嚇得宋洵倒退了一步。


    “啊?”宋洵很迷茫,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你叫什麽?”陸禾笙有點生氣,卻又覺得自己的氣來得莫名其妙,“這是我第四次問你。”


    “宋洵。”宋洵急忙迴答,生怕晚了一秒就要被陸禾笙嫌棄而丟下,“洵洵水聲的那個洵。”


    陸禾笙點點頭,推開大門:“那便是,阿洵了……”他喊名字是隨陸清河的,陸清河喊人都喜歡如此。


    宋洵受寵若驚點頭:“師傅。”這一聲師傅,喊得十分順口,卻喊得他後半生痛苦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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