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季節裏頭,最是折騰人,穿厚實了熱穿薄了又涼颼颼的,著實讓人苦惱。


    武雍剛從藏書閣裏頭出來,手裏頭拿了一本史冊。近來他喜歡上了看各代史冊,從古至今不論是正經史記還是民間傳說,所有的都看了個遍。


    “好巧。”他一出門就對上了守在門外頭的杜晟,對方朝著他揮了揮手,笑得極為開心。


    武雍抽了一下嘴角,扭頭換了一個方向,腳步匆忙。


    “武大人走得如此匆忙?”杜晟快步追了上去,臉上帶著笑意,“為何不願同下官說說話?”


    “杜大人言重了。”武雍猛地停下腳步,扭頭直視著杜晟,“下官不過是個內閣學士,杜大人乃大理寺卿,官位高下官一階,下官哪裏敢不願意?”


    他這話裏頭滿滿的都是諷刺,一般人大都聽懂了尷尬了,偏就杜晟裝傻。聽不懂,不尷尬,依舊糾纏。


    “那就同本官說說話。”杜晟伸手想去碰武雍的肩膀,不曾想被躲了開來。


    武雍斂去臉上最後一絲表情,垂頭:“杜大人如今剛升職自然是政務繁忙,何來時間同下官閑聊?若有此閑暇不如去查查那左大人,查一查……國家大事。”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隻怕杜晟再裝傻,那他實在是沒法子了。


    他被顧止袁斷了一切退路,顧止袁不讓他調查那幾個人的事情,他便從此無從下手調查。整日裏四處閑逛,喝喝茶整理整理書籍資料,偶爾看一看,自當是愜意得很。


    當然,這樣的生活就和步入老年狀態沒有什麽區別了。但他又有什麽辦法?什麽都做不了,隻能試圖讓自己活得瀟灑一些了。


    “武大人說得極是……”杜晟忽然眯起眼睛,“那武大人可知道,下官的官職為何一直上升而武大人卻一直停留在原地?本官提醒一句,陛下當年……沒有換血。”說完,裝作一臉高深的模樣離開了。


    武雍愣住了,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按道理來說,他是顧止袁一手提拔起來,為什麽卻走到如今這個地步?甚至比不上一個世襲而來官職的杜晟,更加比不上一個前朝遺留的禍害……


    ‘陛下當年沒有換血’這是他得到的最新的消息,整合一番下來,依舊十分糊塗。好像有什麽就要破土而出,但是他抓不到那個即將破土而出的新芽,於是依舊迷迷糊糊的。


    “繼承人……”武雍單自呢喃著,恍惚間抓住了。


    杜晟其實知道的並不多,但是照現在的情況來說,他恐怕是知道的最多的人了。


    他沒有去調查過宋楠楚,但是看武雍的態度和顧止袁前後態度的變化卻也明白了宋楠楚的身份並不簡單。這是一。


    其二,看顧止袁起初的想法,恐怕繼承人的人選顧止袁早就想好了,隻是一直處於斟酌狀態。但,最近怕是急速轉變了自個兒的想法。是什麽讓顧止袁轉變了想法,他想或許這事兒和宋楠楚有關。


    其三……繼承人他猜得沒錯的話,恐怕就是那個人沒得逃了。


    他扳著自個兒的手指,越想越覺得腦殼兒疼。其實他並不擅長朝政之事,他會當官完全是因為自家老父親臨死前把他從外頭喊了迴來讓他跪著發誓要把自家的官職襲承,這才沒辦法弄了一身官家味兒。日後若是想洗掉都很難。


    難啊,做人難,做一個盡職盡責的官更難。想得到得不到的,難上加難!


    如此一想,杜晟覺得有些心酸。這都是些什麽事兒啊,沒好事落到他的頭上,光顧著怎麽活下去了,這日子還怎麽過活?


    他的日子不好過,旁的人的日子怕也不是很好過。


    宋楠楚這些日子得了風寒,前日和幾個官員去遊船,穿得少了迴來的又晚受了涼,第二日就爬不起來了。


    躺在床上的他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錯,沒有糾紛,累了就睡餓了就吃醒了就看看書,這可不是他一直想要的日子?沒想到忙碌了這麽久,卻要在生病的時候才能過上自己想過的日子,當真有些鬱悶。


    “大人,宮裏頭來人了。”管家畢恭畢敬地跪在了地上,說話小心翼翼。


    宋楠楚琢磨著估計是個大人物,不然自家管家怎麽就跪了?


    這麽一想,他骨碌碌從床上爬了起來,隻穿了一件裏衣就噗通跪倒在地,整個人匍匐著,雙手前伸:“跪迎陛下!”


    這是他這輩子行過的最大的禮,也是旁人見過的最大的禮,一時之間都有些慌張不知所措。特別是管家,他就這麽跪著好像不大好,但是匍匐在地這個動作吧,怎麽看怎麽……不合禮數。


    “免禮。”顧止袁揮揮手,看著這樣鬼馬精靈的宋楠楚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唇角上揚了幾分卻又很快耷拉下來。


    宋楠楚緩緩起身,垂著腦袋站在顧止袁的下首,一臉聽話的模樣。


    顧止袁瞧著宋楠楚光裸的腳背以及那十根動來動去的腳趾頭,眸子動了動:“宋少傅今兒個可是行了個大禮,大到連鞋子都忘了穿。”


    “陛下親自駕臨,臣自然是要行個大禮的,不然可不是失了禮數?”因為生病,宋楠楚的聲音有些沙啞,一句話說下來倒要咳嗽兩三聲,聽得人怪難受的。


    “不必了。”剛坐下板凳還沒有坐熱的顧止袁忽然起身,走到宋楠楚身邊,打橫抱起宋楠楚扔到床榻上,居高臨下看著被淩亂的頭發遮住麵龐的宋楠楚,“宋少傅還是好生休息罷,今兒個來不過是通知一聲,好日子該到頭了。”


    語罷,走人,不帶一絲留戀。


    白色的裏衣很薄,此時門一開風直往屋子裏頭灌,把宋楠楚吹得瑟瑟發抖,就差沒上下牙齒打架了。


    他撥開蓋在臉上的頭發,一雙桃花眼裏頭一絲光亮都沒有。


    好日子?哪裏來的好日子?這麽久了,他從來就沒有過過什麽好日子,全都是折騰人的日子。


    “大人?”管家小心翼翼開口,生怕觸動了宋楠楚的爆發點。


    “無礙。”宋楠楚雙手捂住臉,指縫間被浸透,有水珠溢出了指縫,看呆了一旁的管家。


    管家垂了頭,默默領著人走了,走時順手關上了門,留宋楠楚一個人在屋子裏頭。


    其實他並沒有很想哭,隻是想著想著忽然委屈了,淚水就止不住地往外頭流,擋也擋不住。


    他忽然想到剛剛逃到江北的那段日子。那時候他剛成為一個流浪的人,什麽也不懂。餓著肚子,跟在人群裏頭。他那時什麽也不懂,找到了一個破廟便睡了裏麵,不曾想睡到半夜被人拖起來吊打。


    那個時候是真的什麽都不懂,被打了還強著脾氣迴嘴。惡狠狠地說些什麽‘我遲早誅你九族’之類的話,其實說了這些話得到的是更多的毒打。


    他那個時候不過才十一二歲,細皮嫩肉的哪裏經得起那樣一番打。那一頓毒打下來,他去了半條命。多虧了衣蛾富家子弟從旁救了他,可惜那富家子弟也不是什麽好人。那富家子弟看上了他的臉,也就是那個時候他明白了男子和男子之間的事情。


    男子與男子也不是什麽隱晦的事兒,富貴人家哪個沒養個小倌什麽的?官僚之間互相贈送貌美的小倌這樣的事都很常見,隻是他養在深宮之中並不知曉。等到知曉的時候卻是親身體驗了一把。


    後來她記不清自己是怎麽從那個富家子弟身邊逃走的了,隱約記得起初逃了幾次沒成功,被抓迴去就是各種折磨。身體上的心靈上的,那真不是人過得。但好在那富家子弟尚存良心,不曾真正對他做過什麽。


    那段時間當真是最悲慘的時光,就是那樣的日子裏頭他都沒掉一滴淚,滿心都是對顧家的仇恨。


    如今倒好,為了一個顧家後世子弟,竟落了淚傷了情。


    快到生死關頭了,他似乎越發緬懷以前的生活和人了。他之前在那個大宅子裏結識了那家小姐,知書達禮的富家小姐。可惜,生得樣貌醜陋,因而時常羨慕宋楠楚。僅限於羨慕,沒有嫉妒。


    那小姐喜歡上了她哥哥的教書先生,那教書先生似乎也不在乎小姐醜陋的樣貌。這兩人本就可以珠簾合璧,可惜可惜,那富商終歸是商人,商人在乎的從來是利益。一家小姐如何與教書先生苟合?


    於是,一場辯駁,得來的卻是相隔天涯。


    “我此生最後悔的隻是對著他說一句‘不曾歡喜’。”


    這話是那富家小姐和宋楠楚聊天時候說的,那個時候那富家小姐滿眼都是淚水,瞧著怪令人心疼的。


    彼時的宋楠楚不懂這些所謂的情情愛愛,如今懂了,再想起這句話總算是明白了,後悔的事即便重來依舊會去再做一次。


    輪迴,不就是如此?


    哭夠了,緬懷夠了,宋楠楚在床上打了個滾卷著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合上眼繼續他的春秋大夢。


    隻有在夢中,他才是宋楠楚,顧止袁才會毫無保留地愛著他,他才可以肆無忌憚地和顧止袁在一起。


    春秋一夢,即便醒來也算是曾經擁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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