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兩人那日爭吵以來,已經過去數月。季節再一次轉入冬季,這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裏頭。


    宋楠楚裹緊身上的狐裘大衣,手指仔細摩挲著大衣上的軟毛,隻覺得心裏頭一股複雜的情感,說不出的苦澀。


    他站起身,將剛才寫好的信紙疊好,然後將紙放入鴿子腳上的細小竹筒裏頭,之後將鴿子放飛。


    這些不過是一氣嗬成的舉動卻紛紛被蘇禹看在了眼睛裏頭,記在了心上。他守著這位大人已有數月。那日,他忽然被喚到了顧止袁的跟前,重新接到了這個任務。


    剛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蘇禹很驚愕,一瞬間的愣怔之後才跪地受命。


    他是個單純的人,接觸的東西再黑暗也不過是去殺個人,還從未說有什麽勾心鬥角的事情輪上他來做。單純的跟蹤單純的殺人單純的生活,他甚至活得比沈苑還要單一單純,沒有其他的事情需要想需要考慮。


    也許,尚且需要考慮一下生死,但他早已置之度外何來擔心?


    所以,他不明白,來來迴迴斷斷續續,這位大人和那位陛下到底過活得是怎麽樣的生活。


    自然,他也不必明白。


    “大人,信鴿。”婢女捉住從遠方飛來的又白又肥美的鴿子,從腳上取了信件,遞給了正在打太極拳養生的左幸。


    信上密密麻麻寫了很多,大抵都是一些關於連家的事情。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左幸已然看完全部資料,臉上浮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他已經年過六十,臉上的皮已然耷拉下來,他這一笑,整張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陰險,甚至有些讓人不寒而栗。


    “連家,不過如此。”左幸揉了信紙,心裏頭對宋楠楚的讚美又上升了一個階層。


    殿下不愧是殿下。


    這樣想著,他轉身迴了屋子備紙備筆,寫了一封迴信。


    這封信最終還是沒有落到宋楠楚的手中,被蘇禹搶先一步截了送去給了顧止袁。


    顧止袁已經不是第一次截信了,自然也明白截完信之後該如何迴歸原位。宋楠楚和左幸之間的信他每一封看得一字不差,有的時候甚至要細細讀上好幾遍,仔細體味宋楠楚寫信時候的心情和收到迴信時候的心情。


    其實這些白搭,顧止袁是明白的,人與人終歸不同。


    他熟練地拆開信件,細細讀著。


    其實不過兩句話,一句話是“殿下不愧是殿下”另一句話是“能如此將那顧氏小皇帝騙得團團轉”。


    兩句話,卻讓顧止袁看了一遍又一遍,隻覺得每讀一遍便有一盆涼水從頭上澆灌而下,讓他從頭到腳變得冰涼。


    從早晨讀到了傍晚,他還在讀那兩句話,最後伏倒在了案桌上。昏迷前的那一刻,他的神誌有些混亂,宋楠楚的臉在他的腦海裏若有若現最後變成了十歲的李歌景的臉……


    一天之內沒有收到迴信,宋楠楚擱下手中的毛筆,隨手拿了一個暖手爐出了門。


    貼身侍奉的丫鬟拿著傘追了出去:“大人,下雪了。”


    出了門宋楠楚才知道下了雪,飄飄揚揚的沒有很大,莫怪他不知道了。


    “是啊,該下雪了。”宋楠楚的聲音很輕,這一句說出來,隻覺得他唇邊有白氣揚起又消散,卻聽不見聲音。


    婢女打著傘手凍得通紅,她挺想問一問大人究竟說了什麽,終究還是沒問出口。做一個婢女,自然是要閉嘴不多言的。


    宋楠楚也不急,手裏頭拿著暖爐站在院子裏頭,隻當是欣賞夕陽了。


    也怪了,誰會在這飄雪的冬天裏欣賞夕陽?


    “你且迴去吧。”宋楠楚抿抿唇,他的嘴唇挺幹燥的,因是許久沒喝水了,於是又伸了舌頭出來舔了一舔再繼續開口,“這雪不大,等到大了再來罷,我且……再等等。”


    “大人……”婢女看了看宋楠楚,大著膽子還是問了一句,“大人您在等什麽?”


    宋楠楚看著遠方黑得透徹的天際,心中一涼:“我在等一個人,可能,我等不到了。”


    “那人許諾要來了嗎?”婢女見宋楠楚沒有發怒,又小心翼翼問了下去。


    “……沒有。”宋楠楚忽然笑了,那笑綻放在唇邊卻很慘淡,“是啊,他從未承諾過他要來。”


    婢女也不知道該如何往下接話,後又想起宋楠楚遣她迴去便打了傘彎腰準備退下,不曾想宋楠楚率先走了人。


    奇也怪也,她似乎明白了什麽,又好像明白得不是很透徹。


    這是今年第一場雪,沈苑剛和易老將軍一同吃了晚膳往迴走,誰知剛出門沒走幾步便被管家喊住了。


    “沈將軍走得如此快?”管家手裏頭拿著油紙傘,臉上堆了笑,“外頭下了雪,打著傘走以防雪落肩頭得了傷風。”


    沈苑接過傘,鼻尖一紅,笑:“管家爺爺怎得不拿蓑衣來了?”


    這話兒接過管家自然明白沈苑是想到三年前的那場大雪天的事兒了,不免咧嘴露了一口老化的牙齒:“沈將軍記性倒是好,隻是時不同今日,今兒個雪小,打個傘便能遮掩遮掩。”


    時不同今日,的確。


    “我先走了,管家爺爺也不要送了罷。”沈苑揮揮手,沒有想繼續話題的意思,轉身身影沒入雪景之中。


    管家目送著沈苑離開,輕輕歎了口氣,眉宇之中透了無奈。


    “作何?”易老將軍捧著茶杯站在了管家身後,“如此美景作何歎氣?”


    “將軍……”管家扭頭,“誰能放過那個孩子?”


    易老將軍喝了口熱氣騰騰的茶,眼瞼垂下:“除了他自己。”


    “將軍這些個年為何不結婚生子?”管家忽然轉了話題,問了問多年來所有人的疑惑。


    “沒有歡喜的人。”易老將軍抬眸,深邃的眸子裏頭早沒了光彩,“從前,做過許多糊塗事兒,後來看開了,自然看淡了情愛之事。”他十六歲進了軍營做小兵,花了二十年的時光坐上了副將的位置,又花了七八年的時光坐上了主將的位置。到後來,不曾想國家一朝改了帝王,幸而他身居在邊疆也不曾有什麽多大的執念去維護原君主,隻當換了個朝拜的人。他能做的從始至終都是維護邊疆,朝廷裏頭的事他管不上。


    如此一個渴望邊疆戰事的人,怎麽著都看淡了情愛。


    “將軍也有過糊塗的時候為何不能體諒體諒小將軍?”管家也聽過易老將軍年輕時候的事情。


    易老將軍年輕時厲害的緊,卻在中年才緊巴巴弄了一個副將,當中之事自然是隱晦得很。


    聽說也不過是聽說,那個時候的易老將軍歡喜上了敵軍的一個年輕少將。過程不可知,隻知道那結果是慘得很。易老將軍年少無知被騙,對方得了情報之後攻破城牆,就快要取下將軍的首級了。也虧得易老將軍彪悍得很,雖說心口中了一劍,但還是救下了當時的將軍。


    功過相抵,易老將軍本可以在二十多歲的年華裏頭有所作為,不曾想為了個外族的人拜拜耽擱了十多年。


    這段故事不過是個傳說,可信度不是很高。這些年裏頭卻依舊有人拿這事兒說,純粹是為了想知道易老將軍這麽多年不願成婚生子的原因。


    誰不想有一個人來為自己養老送終?


    “正是我糊塗過,自然不能讓他同我一樣糊塗了。”易老將軍一把摔了手裏頭的杯子,熱乎乎的茶灑在了地上飄起了許多白霧,“我走過的錯路自然不能讓他再走一遭。”


    年邁的長輩們都是如此想,總覺得自己當年犯過的錯不能讓小輩們再去犯。他們認為這是幫了小輩的一個忙,卻不曾想,若是沒了此種經曆那這樣的人生再平坦又如何?


    沈苑一路走,出了將軍府就迎麵聞到了梅花糕的香味,想了想買了一份梅花糕。


    他並不怎麽喜歡梅花糕,卻在看到了梅花糕的時候隨手買了一份。


    之後,他沒有迴將軍府也沒有去少傅府,而是去了皇宮。他一手打著傘一手提著梅花糕朝著南門那裏走,一步一個腳印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南門那兒沒有人等著他了,沒有那個瘦弱的身影打著傘特意等著他又或者等著他買來的梅花糕。


    其實左右不過三年的時光,所有的一切都不複從前了。


    去年的雪季裏他跪了許久隻為求宋楠楚一個平安,前年的雪季裏頭他看到了等著他的宋楠楚,兩人相依為伴。今年,什麽也不會有了。


    走到南門那兒的時候沈苑的手一歪,傘掉落在地。


    他蹲下身子,拍了拍門檻上的雪,將剛才落了一丟丟雪的門檻擦幹淨,挪了身子就坐了上去。


    梅花糕很香,淡淡的梅花香飄到他的鼻尖,他拆開糕點的包裝,捏了一塊兒放進嘴裏頭。


    唔,很甜。


    這樣想著,他又拿了第二塊,緊接著是第三塊……到最後一塊兒的時候他已經吃不下了,肚子很撐很撐。


    沈苑把最後一塊已經涼了的梅花糕捧在手心,眼前有點花,一滴淚終於落了下來。不過,也隻有這僅僅的一滴淚。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幹雪,嘴角上揚扯了一個笑。他要過活得好一些,這樣才好。


    他抬腳離開的時候沒有看到萬太醫急匆匆從他背後跑過去的樣子,隻有萬太醫和鄭公公兩個人的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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