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紅玉伸手接過文書,眼睛卻始終關注韓世忠,看都沒看寧澤一眼。很顯然,脫籍在她心裏,遠遠比不上眼前這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男人重要。


    寧澤知趣地笑笑,悄悄走出屋子,反手輕輕關上房門。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門再開時,韓世忠一瘸一拐被梁紅玉扶著走出房門,嘴上咧著憨厚的笑。梁紅玉此時此刻才一臉感激地走向寧澤,深深斂衽施禮:“多謝!”


    寧澤知道這兩個字從她嘴裏說出來多麽不容易,笑著胡亂擺手:“這麽點小事,謝啥。都是自家兄弟,呃還有姐妹,我也是幸不辱命!”腦子一熱就想起張好的話來。


    瞬間兩人同時黯然。


    “走吧,迴去。”默默旁觀的韓世忠及時化解了這場尷尬。


    寧澤扶著韓世忠一瘸一拐走向五隊,雖然被捶了一頓棍子,好歹也算是抱得美人歸,梁紅玉脫籍又已經搞定。其實寧澤心頭的高興,絕不下於韓世忠。


    來到寨門,弟兄們一股腦兒全跑出來,要不是看見韓世忠半身血跡這副尊容,真恨不得把他舉起來拋上幾下。這可是咱們五隊的大英雄啊,姥姥,一個人打二十幾個,誰能比?


    弟兄們的誇獎讓韓世忠老臉通紅,隻好尷尬地咳嗽連連擺手告訴大家,其實自己沒大家想象得那麽厲害。


    王六斤他們都豎起拇指說咱們營頭就是謙虛。


    隻有寧澤偷偷發笑,伸手捅捅老韓:“英雄,在外麵千萬得撐住,架子別倒了。迴頭被老婆揍又沒人看見,你怕啥?”


    一句話說中韓世忠的心事,他是真有些怵梁紅玉的。隻好嘿嘿幹笑兩聲,走進大帳。


    奉承過韓世忠,接下來的議題當然是大家一起聲討保德軍那幫沒卵用的草包,被揍成那樣了還不知道丟人,偏要搞風搞雨,鬧得營頭和好幾個弟兄都挨了棍子。


    說道這個,韓世忠麵色一沉:“這事跟我有關係。跟人鬥毆,也算我違反了軍紀。監審官,按照咱們五隊的軍法,該如何處理?”


    監審官蔣富通年紀大,山裏來的,有些死腦筋,認死理。所以韓世忠和寧澤抬舉他做了個監審官,用的就是他隻認死理不認人。當了這一個多月監審官,背後弟兄們送他一個綽號“講不通”,啥事到他跟前都是講不通。


    “報告營頭,因私鬥毆,無人受傷者禁閉半天,有人受傷禁閉三天。營頭這算是有人受傷,該三天。”


    “我去,講不通,你特麽又瘋了,這可是營頭!”旁邊馬上就有人跳起來罵他。


    “營頭那是為民除害,呃不對,是路見不平,這也算錯?”張長武說。


    大家亂哄哄拍著韓世忠的馬屁。蔣富通一臉的不解問大家:“不是說營頭跟那女的是一夥逛街麽,怎麽成路見不平了?一夥逛街就得算因私啊,不信你們問問營頭,問問隊副啊!”


    問韓世忠自己是沒戲了,大家期望地看著寧澤:“隊副,你來對付他!”


    寧澤羞澀地揉揉眉心,笑道:“那啥,監審官呐,我看你這個有點——哎,我出去轉轉!”話到嘴邊,他實在說不出口了,背棄手趕緊溜出營房。


    他是韓世忠的知己,這種事要是替韓世忠說了話,老韓不但不會領情,還會埋怨他把自己訂的規矩都給破了,得不償失。算了,人家主動提出來的,成全他,也算是以身作則。


    沒說的,韓世忠身為營頭,因私鬥毆致人受傷,按第五隊軍規,罰禁閉三天。


    他們才決定完,那邊軍醫就過來了。本來大家商議最起碼也得等營頭屁股上的傷好了之後再關的,趁這功夫,韓世忠幹脆囑咐人家軍醫給他一次性抹上幾天的傷藥,就要閉門思過去。眾人勸解不住,隻好隨他。


    韓世忠自罰禁閉三天,不管寧澤願不願意,他總是個隊副,責任還得暫時擔起來,暫時管束這幫糙漢子們。


    寧澤有些擔心,現在前後左右都是保德軍的人,自己們一個五隊被圍在當中。若是對方還要尋機報複,恐怕就有些難以應付。畢竟這一次雖然兩邊都挨打,可整體上是前鋒營五隊占了大便宜。保德軍是方子渝的嫡係,就算方子渝不計較,他下麵的那些頭頭能咽得下這口氣?


    不過實際情況看起來好像是寧澤多疑了,第二天,不但軍醫準時過來給劉大山他們幾個上藥,絲毫不耽誤。而且供給似乎比之前還上了一個檔次,居然能見著葷腥了——每天都有兩桶筒子骨粉條湯。


    豬肉雖然在大宋歸類為臭肉,但畢竟是肉啊,兵卒們平時一個月才能吃上一迴。現在居然天天有,大家不禁好奇到底什麽原因。


    趁掌炊事的老軍頭們過來送飯,張長武他們紛紛上前相問。炊事兵們也樂嗬嗬地迴答:“聽說是副帥專門下令,遵經略相公鈞旨,前鋒營五隊一切供給從優,因此副帥憐著大家辛苦,特意吩咐今後每日兩桶肉湯加上。”


    就在五隊的兵卒們紛紛猜測對方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時候,人家軍需營又來送了一迴溫暖,把五隊士卒們已經用得掉毛的毛氈統統收迴,換上了嶄新綿密厚實的新羊毛氈子。晚上睡覺,這可暖和多了。


    其餘的更不用說,熱水管夠,不管是洗臉還是洗澡都不缺。還慣了幾個有潔癖的,居然開始宣布睡前要洗腳了。


    五隊的漢子們這下徹底開心,說這個方副帥對咱們五隊真好。不但不記仇,還如此看承。此前的戒心漸漸放下。


    隻有寧澤還是覺得不太妥當,他成天東遊西逛,看看這營,瞧瞧那營。發現保德軍的軍營沒一座有他們這種特殊待遇的。


    要說方子渝不記恨五隊,他信。畢竟人家是個將軍嘛,度量大那是合情理的。而且這事兒又不是前鋒營的錯,想來不會記這個仇。那又為啥突然漲了待遇?寧澤想不通,又不好直接去問方子渝。想來想去,有一個人估計在裏麵起了作用,嗯,很可能是張好。


    昨天張好把梁紅玉的脫籍文書交給他之後,自己也沒過去謝謝人家一聲。似乎也真不太禮貌。寧澤決定去給張好道個謝,順便把心頭這疑慮弄明白。


    他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禮物,索性什麽也不帶,一個人溜達著就去了張好的小四合院。


    張太監看見他來,親熱得不得了,把他迎進上房,還要給他盛臘粥喝。又兩把交椅緊緊挨著說話:“二郎啊,你的事雜家可不敢居功,都是那王經略一力舉薦你,才讓童相記住了你的名字。嗬嗬,雜家這一去就方便多了,直接把你托的事跟童相稟報,老人家二話不說就畫了花押。瞧瞧,這麵子可天大了去,教坊司牙縫裏哪還敢蹦出半個不字來?嗬嗬!”


    寧澤是真心感謝這個老太監,自己舉手之勞,竟得了他這許多好處。不免說了一些恭維話,又笑道:“還有一件事,也是寧澤專門過來謝謝觀察的。”


    “哦?還有事謝我?”張好明顯很詫異。


    “這兩天承蒙觀察大人看承,我們前鋒營五隊竟多了許多供給,不但毛氈全部換了新的,還每日兩桶肉湯,每人一桶熱水。如此周到,全靠觀察的福蔭,豈不該謝?”


    “沒有啊,這怎麽迴事?雜家一向不幹預軍中事務。”張好脫口說道,旋即展顏一笑:“嘿嘿,不過你要謝我,大概也沒跑。想那方子渝,平日雜家眼裏那肯有他這麽一號?昨日大帳咱們兄弟說話,他可是都看在眼裏的。不看僧麵看佛麵,他要討好雜家,自然須賣你的麵子!”


    張好這話說得驕橫而又實在,招唿他是不會去打的。不過方子渝要給他這個麵子也不稀奇。


    寧澤想想也有道理,昨天張好拉著自己的手說那些親熱話,他方子渝簡直是滿臉寫著不可思議四個大字。嗯,這麽說,也說得通了。


    晚上告辭了張好迴營,專門去到小黑屋子探望韓世忠。問看守的小兵:“營頭在裏麵怎樣了?”


    小兵迴答營頭自從進去,一聲都沒吭過。不知道在裏麵幹甚。


    “那吃飯如何?”寧澤忙問。


    “吃飯很好,兩頓飯都吃得光光的,便桶也很滿。


    嗬嗬,他娘的,能吃能拉,看來這大神就是大神,這點小處罰還拿他沒法子。


    隻是小黑屋裏逼仄,不能送炭火進去給他取暖,那非出人命不可。寧澤便囑咐再給韓世忠多送一條毯子保暖。


    既然規矩是自己定的,他肯定不能破壞了去找他聊天解悶,見可放心,便點頭迴營。


    但他擔心的事情也沒錯,才過了兩天還沒到第三天,周圍的保德軍就開始越來越看不慣前鋒營五隊。私底下議論開來。


    “直娘賊的,五隊難道是大媽養的?咱們這些正牌的副帥嫡係,從河東路一路追來的弟兄,反倒落了他們下乘?”


    “就是,這群狗娘養的,吃好的,用好的,每天肉湯喝著,新毯子蓋著,還特麽熱水洗腳,我去——!”


    “是啊,憑什麽他們就該受此待遇?老子們難道不是提刀玩命的,憑什麽就該看著這些撮鳥耀武揚威?打了咱們弟兄,不但沒事,還越發炸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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