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網滿雕梁,塵埃遍蓬窗。


    老娘親,攜幼弟,衣襤褸,坐在那枯草堆上。”


    ——摘自《寧澤自度曲集》


    這是寧澤後來寫迴憶錄時,記起他踏進財神廟第一眼看見的場景。


    空蕩蕩、破爛爛的大殿裏尋覓半天,才發現神像背後有衣襟抖動的影子。


    馬上就是六月,天氣已經很熱,但神像背後還是有些清冷。李氏和小兒寧濤跌坐在一捆潮濕的草堆上。寧濤赤著雙腳,抱膝仰頭望著窗外。母親李氏正埋頭打著草街子,小兒光著腳被人推跌到大街上,隻好現做一雙草鞋暫時穿上。


    “娘,孩兒不孝,連累你們受這般苦楚!”寧澤輕輕走過來,見到這情景,他隻是心頭難過,彎腰蹲在母親身邊慢慢說道。寧濤見到寧澤,喊一聲“二哥”便全身撲上,寧澤一把把他緊緊摟在懷裏。


    李氏先是一驚,看清楚是自己兒子,眼神頓時明亮,然隻一瞬,已經充滿淚水,臉上似哭非笑,顫抖著一手抓住兒子臂膀,一手輕輕捶他的肩膀,卻隻是無聲飲泣,嘴皮不住顫抖。


    當寧澤一下把母親也緊緊擁進懷裏時,李氏才“嗚——”地一聲,長長痛哭起來:“兒啊,娘無能,對不起寧家祖宗,沒守住咱們家的基業啊!”


    蒼涼的哭聲在財神殿裏迴蕩,老牛夫婦簡直不忍多看,也禁不住相擁而泣。


    寧澤輕輕拍著母親的背安慰道:“放心,娘,不出十日,咱們重新搬迴正院住去。我還會把傘行拿迴來,我寧家絕不會敗落!”


    李氏抬起頭來仰望兒子,清秀的臉龐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堅韌和深沉。她聽到兒子說要搬迴正院時的那一絲絲疑慮頓時煙消雲散,抽泣卻帶著欣慰的笑容:“娘信你,二郎!”


    李氏說完,伸手在懷裏慢慢掏出一遝文書,遞在寧澤手裏:“他家今日鬧得急,卻不防娘已經把咱們家的房契、地契和傘行的文書都收了過來,你且收著,看看有何法子打贏這官司!”說罷又歎一口氣,這些東西就算偷偷拿來又有何用?人家是押司,一張嘴便能把自己全家吞了下去。不過多保管幾天罷了,二郎的話,當真信得麽?


    寧澤慢慢翻看文書,當然是證照齊全絕無問題。卻忽然對裏麵一小摞嶄新的紙頁發生了興趣:“娘,這是什麽?”


    李氏看了一眼,雖然不認字,但還記得:“哦,這是你發病的時候,找郎中給你開的房子,還有去抓藥的價錢。是些什麽娘卻不知,隻是同這些文書放在一起,來得慌了,盡都收過了過來,沒甚用處。”


    “嗬嗬,也說不定,等我慢慢研究研究再說。”寧澤樂揣在懷裏,又說道:“娘還沒吃飯吧?今天嚐嚐兒子的手藝!”哈哈一笑站起來:“老牛,去買一斤羊肚、二斤羊腿、一把香菜、蔥、薑??????”滔滔不絕囑咐了許多,又要他把灶上需要的家什全部備齊。


    他出門的時候,李氏倒是給了他幾百錢。看兒子這麽花法,又擔心起來:“你這是——哎,咱們淪落如此,不可破費鋪張,有口粥喝就好!”


    “嗬嗬,老太太你可莫小覷了二郎,昨日他已掙下二三十貫錢哩。再說咱們二郎做菜這手藝,那真是,絕了!”老牛樂嗬嗬豎起大拇指:“我這渾家做了一輩子飯,跟二郎一比,隻配拿去喂狗!”


    “你個老不死的,為了拍二郎馬屁,拿我來漱口。是啊,我做的飯隻配拿去喂狗,喂你這隻老狗!”牛嫂聽到丈夫損他,忍不住迴嘴罵道。罵完一伸手,拽了老牛一個趔趄,夫婦倆揪揪扯扯出門而去。


    這一罵,滿大殿的悲涼煙消雲散,李氏破涕而笑。


    看到老牛他夫婦二人如此善解人意,又忠心耿耿,寧澤心裏更是感動。默默把這份患難的恩情記在心裏。


    這一中午,李氏吃著清香濃鬱的羊肚湯,寧濤大口啃著幹煸羊腿,那滋味,簡直是從未有過的香甜。連剛才半真半假臭罵丈夫的牛嫂也瞪大了眼睛,若非眼見為實,打死她也不能想象這個曾今飯來張口的二東家,竟能做出這一手好菜!


    寧澤含含糊糊以平日偷看廚子做菜為由,打發了兩個好奇老娘們兒,吃完趕緊一抹嘴叫上老牛:“走走走,咱們得迴去看看情形,別出什麽岔子才好。”語罷便匆匆溜走。李氏追之不及,憂心忡忡,不知他說的岔子是什麽事。


    出了門,他就把那幾張藥方交給老牛,囑咐他多尋幾個藥鋪,比一比方子上的價錢。自己則溜溜達達去了唐河邊。


    這個時候,又是未時正牌,湖陽縣正堂的後衙裏,知縣王炳林才脫去烏黑沉悶的官衣,換一身潔白的絲袍,手拿團扇不住地扇風去暑。旁邊伺候的承局見知縣相公心情煩悶,並不敢高聲,他知道知縣相公的習慣,輕輕繞過花廳,要去把書架上的古畫取來讓老爺把玩把玩。


    王炳林以三甲同進士出身候補多年,才弄到這個知湖陽縣的缺,本來很是不甘心。隻是這湖陽縣南北通衢,水路發達,往來迎送,倒也有機會巴結些達官貴人,雖然禮送得不少,不過撈迴來也不慢。因此便漸漸由不平而覺愜意。隻是有一樣,妻兒老小都在老家,留自己獨身外任,難免孤枕難眠。


    他自詡是個風雅多才之人,平日最不耐煩鄉下泥腿子們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東家丟牛,西家死雞,狗兒貓兒打架弄成鄉裏械鬥,春日勸耕,秋日收糧,一年到頭扯不完的稅收,弄得他頭大無比。全賴著有個好幫手,就是第一押司陳文錦,既幫他把這些破事兒弄得井井有條,又時時對自己大筆的孝敬,還能夠監視監視那個副手主簿不敢有小動作,這才得些清福享用。


    唉,可是陳文錦家昨天居然也遭了禍事,好端端一個大兒子,半夜被人擄了去,聽說床上還明晃晃插了一把尖刀,當時就把陳文錦嚇得渾身發抖。


    自己心腹的事,當然要十分上心。沒奈何,隻得打點精神,安排下三班衙役四門搜捕賊子,又把陳金龍平日結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弄來細細拷問,一個個都叫苦連天隻說不知情。


    但終於還是問出了些似乎有用的線索,說昨天晚間,跟著陳金龍去唐河岸邊找寧家瘋兒子,後來不知如何,同船老大張順低嘀咕幾句後,便跟著張順上了河邊的大船,迴來時笑嘻嘻地背上多了二十五貫錢。大夥快活一陣之後,便各自迴家,再沒相見。


    沒二話,把張順一幹船工拿來拷問。


    張順等一幹船工被提到縣衙,開始作莫名其妙不知何事狀,在王炳林威嚴的喝問中,一個個哭喊連天,直叫冤枉。張順稟報,實在是不好意思揭了押司大爺的短,傷了衙門的麵皮。那陳金龍小衙內聽說船上有行旅的客人下棋,執意要去觀戰,三言兩語不合,便打了人家耳光,還拿走人家二十五貫錢財。他拍拍屁股走了,人家客人敢怒不敢言,自己們隻得好言告罪,免了人家船錢方才罷休。


    王炳林細細聽去,覺得也沒什麽岔子,又要把旅客帶來問話。張順隻道:“他們是客人,昨夜鬧個沒趣,便自行上岸去了。小的如何敢阻攔人家?現在卻叫小的哪裏去找?”


    王炳林毫無辦法,卻要拿人撒氣,隻好丟下牙牌,著人把張順等一幹人每個張嘴十板,攆出縣衙,言明不許離開縣城,隨時聽候傳喚。


    那張順等人一個個被打得紅眉爛眼哭爹喊娘而去,可案子卻畢竟沒有下落。麵對陳文錦的嚎啕哀求,王炳林實在也招架不住,隻好耐下性子好言安慰半天,才得抽身迴到後衙。


    還是那承局懂得眉眼高低,一幅張萱《望月圖》送到老爺眼前,卻見他全無平日眉目舒展、細細伸手臨空描摹的悠閑神氣,胡亂看了幾眼便叫收迴。承局心念一動,彎腰笑道:“相公連連操勞公事,怕是有幾日沒出門了吧?”順手又換上茶湯。


    王炳林垂眉不語,端起茶碗輕輕呷了兩口,才從喉嚨裏發出“嗯嗯”兩聲。也不知是在用茶水清喉嚨呢,還是在答應承局的問話。


    承局臉上堆歡道:“這幾日熱得沒奈何,相公也該微服出去逛逛了,要不,小的這就安排軟轎,等用了晚飯,趁著月色出去敗敗暑氣?那小狗子可是跟小的念叨過幾迴了,說相公總不過去吃茶,家裏都有些懨懨地提不起精神哩!”


    小狗子是湖陽縣城東門口一個提茶壺的馬泊六,家裏服侍的正是王炳林的姘頭張翠兒。


    話說大宋娼妓分明,載歌載舞隻陪吃酒玩耍的那叫妓,疊床等漢的那才叫娼。妓又叫伎,是領了官府的執照,可以正大光明出入任何地方的。若是富裕的州縣,還能用管錢養些歌伎放在瓦子行裏,有官身的老爺們也可以隨時招來,唱曲彈箏,鬥棋打馬。


    可是王炳林這樣情況的知縣老爺,朝廷又不準攜帶家眷上任。那看得吃不得的蠟果子有何屁用?關鍵是要能消了身上這股邪火才行。


    知縣老爺也是個人啊,哪能沒有些兒俗樂?風雅要有,風騷也不能沒有吧?


    有道是強龍也怕地頭蛇,陳文錦身為押司,也不知在幾任知縣老爺身上使了這招,王炳林上任不多時,便被這承局裏應外合,叫陳文錦給拉了皮條。就是那個城東門的私娼張翠兒。


    天氣悶熱,生活枯燥,煩事上心,精蟲上腦。


    唉,真是百事不遂,也隻有這個能消消暑氣了。王炳林端了兩三口氣的架子,終於淡淡應了一句:“嗯,你去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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