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難得有這樣明媚的暖陽,照在朱紅的圓柱上,反射出耀眼的流光。


    程恕負手遠眺,無數的房舍鱗次櫛比、高低連綿不絕。


    這裏是都城,富庶繁華,寸土寸金,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做夢都想在這裏有一席之地,可惜有本事留下來的人少之又少。


    程家是大族,世代為官。程氏家訓:無論何朝何代,誓做純臣。


    然程家雖世代純臣,但新朝建立,難免受新帝猜忌,朝臣排擠。任你官聲再顯赫,也總有遭難的時候。


    程家上任家主那時也在朝為官,卻被誣告與前朝餘孽勾結,意圖推翻大綦複辟北晉。


    可想而知,這個罪名一旦坐實,便是滿門抄斬的大罪。


    那時皇帝剛剛登基,自然想要鞏固帝位,抱著“寧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人”的心思,一心要打壓程家。


    以至當時人人自危,誰也不敢在新皇麵前替程家說話。


    隻有武神王,不理會皇帝的暗示,不但站出來為程家說話,還親自帶人徹查這件事的始末,最終還了程家清白。


    或許也正是這件事,加劇了皇帝對武神王的忌憚,促使他下決心謀劃了那場陰謀。


    這麽多年,程恕心裏不是沒有愧的。


    當年武神王遭難,程家那會兒自身難保,即便有心也是無力,終究沒能在那件事上幫上武神王。


    何況身為家主,程氏家訓亦不敢忘。


    這些年,薑氏避走僻野,音訊全無。


    程恕一度以為,她們再也不會出現在京城,出現在朝堂上。


    可是,誰也沒有料到,此番突然迴京,竟掀起這麽大的風浪,連一向不參與爭鬥的程家,也不得不卷入其中。


    但程恕並不後悔,終歸在有生之年還了這個天大的人情,死而無憾了……


    程恕不愧是百官之首,不過三言兩語,便將在場的禁衛說服。


    當初南宮淑妃收買他們,無非是以利誘之。現在利益沒了,還有可能為此搭上身家性命,任誰都會明白該如何選。


    禁衛統領親自領著屬下前去打開宮門,迎薑氏和虎獅營入宮。


    至此,薑氏總算鬆了口氣。


    若非萬不得己,她也不想拖程家下水。


    但程恕此時的站隊,並非全是為了還情,更是為了程家。


    皇帝已崩,眾皇子中有實力承繼大統的,隻有瑾王和琮王。


    二人中若再論綜合實力,琮王無疑更勝一籌。


    程恕宦海多年,自然看得明白。


    此刻站隊薑氏,便等於站隊琮王。他日琮王登基,他便有了從龍之功,程家會再續輝煌,屹立世家之首百年不倒。


    終歸,純臣一說,不過是因人因勢而議罷了。


    兩人皆是聰明人,看破不說破。


    程恕上前見禮,薑氏躬身還禮,然後一起邁步前往勤政殿。


    若無意外,慕彥崢這會兒應該已經到了勤政殿。


    今兒是大朝會,文武百官必會在場。


    他會當眾公布皇帝駕崩的“真相”。


    玢郡王沒有弑君,琮王和薑王妃當然也沒有弑君。


    瑾王非但沒有弑君,還為救父皇受了重傷,眼下已被送迴王府,著陳太醫親自救治。


    父皇,是死在西涼刺客的手裏。


    青木關一戰,西涼戰敗。西涼太後震怒,不惜一切代價派了最厲害的死士潛伏京城,適機刺殺父皇,最終得逞。


    而刺客也被隨後趕來的虎獅營將士全部殺死。


    此話一出,頓時震驚了殿內諸臣。


    短暫的驚愣後,殿內很快變得嘈雜,有人俯地叩首,有人嚎啕大哭,更有人大聲質問。


    諸臣們茫然無措。


    皇帝是天。


    天塌了,那被天護著的萬民,豈不就有了危險?


    除非,有另外的天頂上。


    另外的天是誰?


    誰能做庇護萬民的那片天?


    伴著整齊劃一的步履聲,有內侍尖著嗓子唱諾:“皇貴妃娘娘到!薑王妃娘娘到!”


    殿內諸人迴首。


    便見皇貴妃與薑王妃皆著素服聯袂而來,身後跟著程恕等少數幾位重臣和妍玉公主,以及虎獅營一眾將士。


    虎獅營將士進殿後往四周一站,立時將原本殿內值守的皇宮禁衛比了下去,威勢著實嚇人。


    正群龍無首的百官們乍一見到程恕,先是驚訝,而後似乎已經了然。


    程恕朝他們抬首施禮,並提醒諸臣拜見皇貴妃和薑王妃。


    待諸臣都見過禮後,才緩緩走到百官前列,對著殿上空空的龍椅,跪下接連磕了九個響頭,才語氣沉痛而哀傷地道:“皇上,薨了。”


    諸臣忙跟著跪下,一邊磕頭一邊痛哭。


    殿上,慕彥崢跪在龍椅旁,強忍的眼淚再次滑落,哭得泣不成聲。


    他有悔,可惜再多的悔也換不來父皇重生。他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收拾這混亂的局麵。


    皇貴妃和薑氏默默地陪著他。


    半晌,薑氏才道:“節哀吧,人死不能複生。眼下當務之急,得先確立新君,再迎先皇的遺體迴宮,舉行國喪。”


    她說這話的聲音不小,跪在前列的朝臣幾乎都聽見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


    這是大事。


    但這樣的大事委實不該由她一個婦人提出來。


    諸臣悲痛之餘,不由得偷偷打量身旁的程大人。


    “正該如此。”程恕不閃不避,很快接了話,站起來轉身麵對滿殿朝臣,音量拔得高高,“先皇驟然辭世,乃我大綦國殤。我與諸位臣工一樣沉痛,悲傷,憤恨,不舍……但,國不可一日無君,隻有確立了新君,才好在新君的帶領下為先皇舉行國喪。”


    的確,自古國之大喪,隻有繼位者才有資格主持。


    盡管如此,但諸臣還是被程恕的態度驚訝了。


    程恕為朝臣之首,往日言行皆以公正嚴明著稱,不結黨,不循私,也不與諸皇子們結交,更不會輕易站隊。


    然而眼下,他先是陪同皇貴妃和薑王妃一同進殿,這會又迫不及待地附和薑氏冊立新君,且是當著琮王殿下的麵。


    不言而喻。


    他已經明確表了態。


    再看四周威風赫赫的虎獅營將士。


    此刻即便有少數朝臣懷有異心,也斷然不會在這時候跟他唱反調。


    形勢比人強。


    眼下情形,琮王占盡上風,文有程恕等多數重臣支持,武有龍國公和武神王舊部支持,連一向隻聽命於皇帝的虎獅營都站在了他那邊。隻要自己發出不同的聲音,恐怕根本無法能走出這座大殿。


    何況,即便想為瑾王爭取。


    那,瑾王又在哪?


    為救皇上身受重傷?


    這不過是琮王的一麵之詞。


    瑾王沒來,根本來不了了吧?


    還有南宮淑妃。


    皇貴妃和薑王妃都在,她卻不在,她又在哪?


    瑾王,大勢已去也。


    琮王這局,可說是完勝。


    不過短短半柱香的工夫,諸臣已經想明白了很多,剩下想不明白的,也已經無關大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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