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


    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沙沙的雨聲攪碎這一殿靜寂。


    這一夜,注定會有許多人睡不安穩。


    皇帝便是其中的一個。


    燭火嫋嫋,昏暗光影下映照著他孤寂的身影。


    皇帝並未端坐在禦案後,而是負手站在一幅畫像前,凝視良久,才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隨著這聲歎息,皇帝猛然轉身,疾步往殿外而去。


    候在殿外的張公公忙小跑著跟上,為皇上撐起雨傘,心裏止不住嘀咕:都這麽晚了,皇上這是要去哪,不打算歇息嗎……


    並沒讓他疑惑多久,便見皇帝大步往東南方向疾奔,那邊正是皇貴妃所在的秋芷宮。


    張公公頓時了然。


    皇上果然還是最寵皇貴妃,隻是都這個時辰了,皇貴妃怕是早歇下了……


    正如他所料,秋芷宮上下早已歇息。皇帝的到來委實讓值守的婢女大吃一驚,忙急急奔進殿內稟報。


    皇貴妃微微皺了皺眉,有些懨懨地起身,隨意披了件外裳匆匆出來迎駕。


    皇帝麵色冷凝,淡淡地道了聲平身後便讓隨侍的張公公退下。


    皇貴妃略一猶豫,也揮手讓身邊的如柳退到殿外。


    “皇上,此處隻您與臣妾二人,有什麽話想問便問吧。”皇貴妃語氣平緩地說道。


    皇帝目光冷凝地看著她,道:“朕要立刻見到嫦溪。朕知道,你一定有法子的。”


    “臣妾沒有,讓皇上失望了。”皇貴妃搖搖頭道。


    “朕不信。”皇帝臉色一變,神情陡然變得氣怒,“你曾給朕諫言,要朕重審當年舊案……你說——是不是受了她的指使?”


    相較於他的暴怒,皇貴妃的神情仍然平靜,“不瞞皇上,臣妾的確有機會知曉嫦溪的住處,可臣妾不想知道,故而並不知如何聯係她。如若皇上肯給臣妾一晚上的時間,明兒臣妾定會給您一個答複。”


    “朕現在就想見到她!”皇帝歇斯底裏的吼道,眼裏兇光大熾。


    皇貴妃微微一笑,“皇上這是發小孩子脾氣呢……與其在臣妾這兒發脾氣,不如與臣妾好好商量,如何應對明日朝堂之事!”


    皇帝目光一凝,“你還知道些什麽?”


    皇貴妃抿了抿嘴,撫著小腹轉身坐到榻上,“玉城之事,絕不是嫦溪做的。”


    “你何以這樣篤定?”皇帝稍稍冷靜了些,聲音沉沉問道。


    皇貴妃看了他一眼,心裏不由得歎息,“如果嫦溪想那樣做,十幾年前便做了,何苦等到今時今日!”


    “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年她不想做的事,今日未必不會做……”皇帝目光一閃,定定地看著皇貴妃,“龍昕嬌,朕倒想問問呢,你們龍家,這次又會站在哪一邊?”


    皇貴妃聞言陡然一震。


    這是第一次,皇帝連名帶姓地叫她,心裏頓時湧起難言的苦澀。


    半響,才無奈地苦笑,“皇上,為何可以輕易解決的事,您總要把事情弄得很糟糕?我自認,我們龍家並未做過半點對不起您的事,可您,又是如何對待龍家的?”


    “朕對你們母子不好嗎?朕許你皇貴妃之位,封你的兒子為琮王……”


    “這些,不過是表麵的榮寵罷了。皇上賜予臣妾這些時,從沒問過臣妾想不想要……殊不知,這樣的好,臣妾並不想要。”


    “那你想要什麽?”


    “臣妾想要的,無非是皇上的真心而已。可皇上的那顆真心,早給了別人。”


    “你……”


    皇帝再沒料到,此時此刻,皇貴妃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她是真心愛自己的。


    闔宮的嬪妃,每每床第之歡時,說不盡的纏綿情話,然而她們的話不過是對皇帝說的,想要以此換取榮華富貴而已,因為明白,所以從沒當真過。


    偏偏眼前這個女人,多年來一直對自己冷淡,從未對自己說過什麽甜言蜜語,此刻這樣一句簡單的話,卻讓他的心猛烈地一動。


    隻一刹那,皇帝滿心的怒氣頓消,突然一個箭步衝過來,將皇貴妃緊緊擁在懷裏,“昕嬌,到底,隻有你對朕是真心的。”


    皇貴妃默了,身子軟軟地靠在他懷裏。


    隻是,在他看不見的眼眸深處,泄出的卻是滿滿的嘲諷。


    有時候,情深也是一種手段。


    半晌,皇貴妃才低聲道:“讓崢兒去吧,臣妾相信,他會給您最好的結果。”


    皇帝聞言放開了她,半晌沒有作聲。


    皇貴妃繼續道:“臣妾知道,後宮不得幹政。可這一迴,為了皇上,臣妾一定要說……”


    皇帝看著她,麵色沉沉看不出喜怒,抿著嘴仍然沒有說話。


    皇貴妃輕咳一聲,緩緩道:“既然玉城之事牽涉到當年舊案,且已鬧得天下皆知,隻怕明兒朝堂上也會有官員奏請重審當年舊案。皇上若想做個英明天子,這事兒便避不過去。”


    “不瞞皇上,臣妾極力促成此事,除了為皇上的聖譽著想,當然也有自己的私心——崢兒那孩子對阿妍的情意,相信皇上也是知道的。臣妾委實不想因為上一輩的恩怨,讓兩個孩子錯失彼此。”


    “皇上,您此生的遺憾,難道還要讓您的兒子再承受一次麽?”


    “皇上,臣妾愛慕您,此生無悔,但卻不得不承受您心裏另有她人之痛。臣妾希望您能放下,畢竟,您與她,早成了過去,再也迴不去了。”


    “武神王一生忠勇,他不該承受那樣的冤屈。皇上,當年,是您錯了;如今嫦溪所要的,不過是替武神王博一個死後英名而已,同時也為了讓蘇戰的兒女能夠堂堂正正地活在這個世上。皇上,您是天子,天子何妨不能大度些,成全她,也成全了您自己!”


    皇貴妃說話從來都是不疾不緩,即便此刻說這樣的話,也仍然像素日與皇帝閑聊一般,從容而淡定。


    皇帝的心卻無法淡定,不但不淡定,還翻江倒海似的洶湧澎湃不已。


    他是予盾的,也是痛苦的,更是壓抑的。


    眼前女人的話,簡直字字“誅心”,偏偏他沒有勇氣反駁,喝斥的話更是難以出口。


    夜,更加安靜。


    雨不知何時停了,隻偶爾聽到啪的一聲,那是凝在樹葉上的水珠突然墜地的聲音,清脆而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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