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燕疏拉著紀桓上了江岸,也不知究竟到了哪裏,借著清亮的月光,遠遠能瞧見幾處農家。燕疏想敲門借宿,紀桓卻不原這麽晚打擾平民,“我又是女人,不過暈船罷了,反正再兩個時辰就天亮了。”


    兩人於是在江畔坐下,風冷,燕疏將外衣脫下來給紀桓披上。


    正是饑寒交迫,小舟內還有擺渡人留下的清水和幹糧,不過粗糧夾糠的餅子很糙,對紀桓這樣的少爺怕是難以下咽。燕疏便想捏碎了,泡在水裏,以內力加熱,再給紀桓吃。


    紀桓看得直皺眉,索性端過碗便喝了一口,燕疏還以為他是餓極了,然而紀桓真的吃進去了,才發現這當真是平生嚐過最難吃的食物。看來餓得太不算厲害,他自嘲地想著,微微蹙眉,還是強行將餅水咽了下去,這一下仿佛有小石子在喉嚨上磨著,進了肚子,也隻是惡心。


    燕疏心中自責,和紀桓將一張粗餅分吃了。


    江水吹來,似乎更冷了。


    紀桓忍不住微微戰栗起來。


    燕疏去握他的手,將溫熱的內力源源不斷渡過去,他今天整個人消耗亦是極大,其實已有些勉強,隻是夜色遮了疲憊。


    “對不起。”他說。


    “哪來的對不起,是我自己去招惹霍紮的。他,還同我說了一些關於你的事。”紀桓強笑著歎息一聲,“你沒有什麽要告訴我的事情嗎?”


    紀桓忽然這麽問,讓燕疏心緒一下亂了,想開口,一時間心頭茫茫然,生出心虛,更無處說起。


    紀桓見他不語,便自行問:“太後是怎麽死的?”


    燕疏渾身一僵,見紀桓微微仰著臉,清亮的眸子正注視著他。在明白這話中的意味前,燕疏不由自主地率先別過了眼,隨後收迴了自己的手。


    他完全是下意識地,厭惡自己滿手血腥沾染給紀桓。


    紀桓從燕疏的舉動中已然洞悉明悟。他啞聲問:“難道報仇就真的這麽重要?”連一個將近六十歲的,花白頭發的老人,自己的親祖母,都下得去手?


    “你這麽做,同那些喪心病狂的醜惡之人有何區別?”紀桓連牙齒都在打顫,“小疏,你本性不是這樣的……”


    “不。”


    卻聽燕疏截聲道:“我是的。”


    他對著東流的江水,如任何一個死不承認的罪行的惡人,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讓賢貴妃入宮,一心擴大本族的勢力,視母親為眼中釘肉中刺……她不是我的祖母,是投.毒殺害我母親的兇手,她為什麽不該死?”


    紀桓萬萬沒想到燕疏會這麽說,仿佛殺人行兇之念堅若磐石。


    “如果不是她,我可能一輩子都呆在幻墟。”燕疏忽然笑了一聲,“你知道嗎?我剛出生那兩年,外祖父待我很好。那時母親還在宮中,懷了清河,外祖父打算等我滿了三歲,身體結實一點,就帶我去京城看母親……”


    這些都是幻墟的師兄師姐偷偷告訴燕疏的。


    他生命的最初兩年,歸塵子樂得有一個外孫養在膝下,而不是全便宜給帝王家,對燕疏,也曾寵得如珠如寶。那時燕疏沒有母乳喂養,幻墟人少,恰尋不到一個有奶水的婦人。歸塵子還特意出海了一趟,帶迴了兩隻母羊,專用來給燕疏煮羊奶喝。


    江絡給燕疏取名字,一個“疏”字,第一個拍板叫好的正是歸塵子。


    他原本也是祖父心疼的孩子。


    他的人生原可以跟幻墟中其他的孩子一樣,一生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哪天在島上呆膩了,就踏一趟紅塵俗世,去行俠仗義,去懲惡揚善。


    後來都毀了。


    在燕疏三歲前,歸塵子打定主意要隱瞞孫兒的身世;然而自孝元皇後死後,再經傳來洛陽王妃的死訊傳來,燕疏的身世就由外祖父日日在耳邊提醒,命他一日不可忘。


    然而幻墟又怎能不憤怒?


    歸塵子一生隻這麽一對女兒,他的女兒們光明磊落,為社稷幾乎付出了一切;再往前追溯一百年,當年太.祖打下的江山,更得幻墟的江颯羽幾次救命!


    這個國家迴報給了他們什麽?


    幻墟與世無爭,卻也不是任人欺負的,血債從來隻能血償,江湖規矩亙古不變,可不像狗屁王朝幾經更迭。


    這一切追究到底,罪魁禍首正是太後。


    若非她投.毒,孝元皇後尚在,皇帝不會丟棄政務轉而修道,這個國家在付出巨大的代價後,也不至於經過十八年,都恢複不了往日的一半強盛。


    燕疏更不必擔心燕然哪一天會被送往匈奴和親。


    “她不是死於焰烈的。”


    此時,燕疏緩緩抬手,一粒小小的藥丸,在指尖如有千斤之重:“她求我不要殺她,我遲疑了……那麽可笑的血緣,我居然會遲疑?她是我祖母又如何?紀桓,我不後悔,我用她藏在袖中的匕首親手刺穿她的喉嚨時,就知道自己迴不去了,我什麽都做得出來。”


    “最後一顆焰烈,我留給自己。”


    他已不懼怕因果報應。


    黑暗中,紀桓痛苦地彎下腰去,以手遮麵,無聲哭了。


    燕疏沒有安慰他,彎了彎嘴角,是苦笑的意味。這一刻他才明白了紀勖的話,不同意是對的,紀桓這樣的人,絕不應該跟他在一起。


    東方,天色一點點亮起來。


    燕疏拉起紀桓,穿過村莊。他們心思沉重,似乎雙雙都感覺不到疲憊,一直走到太陽高懸頭頂,終於到了鎮上,也方才確定如今是到了洛陽邊上。而直到進了一家客棧打尖,燕疏才看清紀桓這一夜下來,已是滿臉病容,蒼白虛弱,額上全是細漢,想來先前全憑著意誌在走,寧願將自己折磨成這樣都不出聲。


    於是開了兩間上房暫作休息。


    進房後,紀桓很快就發起了高燒,他身體畢竟不必習武之人,一路被掠,暈船,挨餓受凍,又走了將近兩個時辰,哪裏還能不倒下?


    燕疏出去抓藥,沒多費力便找出談笑風生樓所駐的探子,讓人迴去報平安。迴了客棧,見紀桓病得厲害,也徹底打消了立刻迴去的打算。


    他這次同樣心力憔悴,臉上的易容幾經折騰,索性洗去,身邊沒有易容的東西,隻能把原先擺渡的船夫留下的鬥笠擺在手邊。雖開了兩間上房,燕疏卻還是沒離開的紀桓的房間。


    喂紀桓喝藥,簡單清洗,換了衣服後,燕疏便幹脆在紀桓的房內坐著睡著了,醒時,太陽已轉到了西邊。他再去看紀桓,卻發現紀桓的額頭更加滾燙,已經說起了胡話:“小疏……小疏……”


    他迴想了什麽?


    燕疏師承鬼才,師兄是神醫,可歧黃之術相比卿一笑,隻能算粗淺懂個皮毛,也就是一般的江湖郎中水平。他砸了重金讓小二去請鎮上最好的大夫,沒想到那大夫看了,居然連連歎氣:“這……燒得如此嚴重,也是少見……這方子吃了竟不頂用?看來,兇多吉少啊……”


    燕疏登時眼前一黑。


    一直折騰到了晚上,紀桓的病況依舊沒有絲毫好轉,嘴唇發白,幹燥,整個人了無生氣,連胡話也不說了。燕疏情急之下,又召出談笑風生樓的手下:“兩個時辰內,我要見到一個有本事的大夫。”


    手下領命要去,卻又忽地折迴,詢問道:“樓主,楚姬姑娘正在附近,可要請她來?”


    原來自紀桓和燕疏一同前往洛陽後,楚姬就悄然離開了洛寧縣。她孤身一人,走走停停,如今正住在鎮子邊上的一處竹林外。楚姬是女子,心思又細膩,學到了鬼才的不少醫術,否則當初錢老大也不會急急拖著楚姬去給剛剛敗退鮮卑的上官九治病,為此還耽誤了抵達洛寧縣的日子。


    燕疏聽了,立刻道:“馬上把楚姬找來!不,她在哪兒,我親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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